第37章

“高處不勝寒, 南音一介凡人,自是會怕的。”

綏帝靜默地看著她,許久道:“它是看不清而怕, 你也是因此, 還是因為看得太清?”

他的語氣是平淡的,可是其中刀鋒般的尖銳不曾減少,令人膽怯,進而萌生退意。南音甚至不敢擡首, 她畏於面對先生幽深的目光,往常的溫和被撕開後, 變成了無底深淵。

深淵在凝視她,等待她的回答。

庭院起風了, 攜著淺淡的茶花香拂過小幾,信箋隨之晃晃然飄走, 引走了南音的目光,讓她下意識擡手按住,和綏帝的手一起重疊在了喧喧的腦袋上。

小狗被信箋蒙住眼睛,更顯慌張, 嗚嗚叫得令人心碎。

綏帝的手掌寬大,根根手指又修長,南音覆上去,不過蓋住了他一半手背。常年捏筆的手,指腹間都會有層薄繭,南音一碰觸到,突然就想起先生曾經為了鼓勵她學畫, 和他說自己幼時練字練到垂淚的事。

她忽然就不那麽緊張了。

先生是天子不錯, 他的威嚴令她畏懼, 可他曾經待她的寬和與慈愛也不會有假。

“江太醫未歸,眼疾還未治好,我怎知看得太清的模樣。”南音道,“還得等江太醫為我治好後,才能回答先生這個問題。”

這是她第二次巧妙地回避,綏帝沒有生怒,甚至微微笑了下,“言之有理。”

恭立在門前的全英亦在心中贊了句聰明。

全英領內侍依次進門,手中托舉奏折、筆墨、硯台等物,在永延軒那張巨大的書案上陸續鋪好。

解釋道:“禦書房老舊,正在修葺,陛下說近日都要借永延軒的地來批閱奏折,請慕娘子擔待。”

南音接過綏帝遞來的小狗,按住它,“皇宮本就無處不是陛下所有,我才是借住,不敢有擔待之言。”

說話的档口,綏帝已經朝書案走了過去。高如山巔的奏折,堆積起來幾有他半人高,侍奉筆墨的內侍正在分門別類,以綏帝批閱的習慣擺放,不出一刻,就效率極高地分成了五份。

南音本想趁這時間悄聲退走,綏帝卻背後長眼了般,“做何事去?”

“汪嗚——”南音未答,喧喧先激動地叫起來,把之前在綏帝手中不敢表現出的憤怒盡數托在了這幾聲有力的叫喊中,所謂狗仗人勢便是如此。

“喧喧餓了,我去喂它。”南音面不改色道。

她以為會得到阻攔,但綏帝竟甚麽都沒表示,嗯一聲隨她去了。

薄光順著門窗透進屋內,香爐的煙隨清風逸散,飄至每個角落,無聲地沁人心脾。

一時之間,室內只剩翻閱奏折的沙沙聲。

綏帝的心靜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流露的意圖已有些嚇著南音了,她是個聰明的孩子,敏銳如鷹,對危險的直覺總是很準。如果不是二人曾有師生的情分,也許她早就要避之唯恐不及地逃開。

作為天底下權勢至高無上的皇帝,他大可逼得更緊些,讓她避無可避,甚至剝奪她拒絕的權利。可每每低眸時,凝望她飛快扇動的眼睫,他都會油然生出一種保護欲和憐愛,不忍讓她為難,想維持從前相處時溫情脈脈的狀態。

她還那麽小,纖弱的雙肩尚且承載不了任何重擔。他想把她護在羽翼下不受外界風雨侵擾,自然也不該讓她先承受了自己的壓力。

能夠知道她在近處,於他而言,其實暫且就足夠了。

熊熊燃燒的暗欲被綏帝壓回心底最深處,他將注意力放在了政務上。

從恢復早朝,貶謫盧家長子後,雪花般的奏折便日日飛至禦案。七成為盧家子求情,委婉道他罰得太重,三成窺見他整治世家的決心,悄然獻上更多的證據。

這三成的力量略顯微薄,大都出自寒門,或是從平民百姓中提拔起的官員,或與世家有私仇,或想借此大展抱負。這三成的折子,每道都被綏帝認真用朱批回復,有時回的話兒比折子上的字還多。

在這其中,他看到了大理寺卿劉青的折子,代衛氏上書,請求讓衛家孤兒寡母搬離長安。

榮極一時的衛氏隨著壽王被發配瀾州,早就門可羅雀,兵權被收,官職被貶,主家的最後一個成年男子也在得知妹妹被嚴家庶子奸殺的消息後咳血而亡,如今只剩下四十余歲的衛夫人,和年僅十歲的小兒子。

因綏帝對壽王的不喜,衛氏三年間在長安備受欺淩,卻也不敢離開長安。劉青親審兩家的案子,大約生出惻隱之心,讓他這個大理寺卿竟願為其做保,上折請求讓他們離開。

綏帝提筆微頓,筆尖的一點紅暈透紙背,最終還是留下一個“駁”字。

大理寺為九寺之一,掌刑案審理,常與刑部、禦史台聯合辦案。如今刑部、禦史台中皆有他登基後一手提拔上去的官員,唯獨大理寺,因對劉青中正無私的信賴,綏帝沒有換過裏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