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秋辭出櫃2/2

秋辭先去了媽媽和劉老師的那個家,為徐老師半夜摁響門鈴在家裏哭鬧一番的事向劉老師賠禮道歉,然後又和媽媽一起去了事先訂好的酒店包間與爸爸匯合,向兩人承認自己確實“舊病重犯”。

這期間爸爸媽媽一直在吵,就像小時候一樣,兩人一見面就如被摁下按鈕,瞬間從外人眼中知書達理的體面人變成兩個火藥桶。兩名優秀語文教師吵起架來並不比其他夫妻更有文采,最經典的招數仍是指責對方不會教育孩子。

秋辭如犯罪證物一般,以“失敗品”的身份站在一旁聽他們互相指責:“都是因為你,秋辭才變成這樣!”

他恍惚覺得爸爸媽媽的相見導致時間倒流,使他又回到那個已經沒有了的小家。

他又抽離了,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著曾經的一家三口,終於想明白,原來那個家回不去便回不去罷。

他沒打招呼就離開了,像戲演一半突然罷演的配角。兩個主角甚至沒有立刻發現他離開了。

秋辭慢慢往樓下走,思維掉到紅綠燈壞了的十字路口中央,回憶四面八方地湧過來,在他身上發生連環大碰撞。

他走到酒店大廳,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席扉沒想到他是走消防通道下來的,所以是面朝著電梯的方向。秋辭看見他的背影,心裏瞬間安定下來,眼眶也不禁有些發酸。

他朝席扉走過去,還有幾米遠時,席扉就轉過頭,同時露出預想被驗證的那種笑容。

秋辭也笑了,問他:“你能聽出是我嗎?”

席扉後知後覺地挑了下眉,這才明白自己剛才為何會轉頭,又為何會高興。

於是秋辭給他講自己小時候也能聽出爸爸媽媽的聲音。

“我總是一個人待在家裏,自己寫字、畫畫、看書,有時候也用錄音機聽故事、聽音樂。但是不管幹什麽,我總會留一部分聽力給門外,每次只要門外有一點兒動靜,我就會停下來,豎起耳朵聽。我們家當時住二樓,我能從單元門響起的那一瞬就判斷出是不是爸爸媽媽,還有上樓的腳步聲、拿鑰匙的聲音、開門的聲音,我都能聽出來。爸爸媽媽的腳步聲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們兩人的鑰匙聲和開門聲也是不一樣的。”

“我小時候一直以為這是五六歲時候的記憶,後來出國前我整理自己的東西,發現一盤磁帶,是我自己錄的……我對錄這盤磁帶有印象,我自己把一盤已經用過很多次的磁帶放進收音機、洗掉之前錄過的內容,再摁下錄音鍵,自己給自己唱《世上只有媽媽好》,唱到一半,我高興地大喊一聲‘媽媽’,然後是媽媽的聲音,問我在幹什麽,我特別高興地對她說,我在唱歌,《世上只有媽媽好》,錄下來了,想讓她也聽一聽。”

“這些聲音都錄進那盤磁帶裏了。我一直一直都以為這是我五六歲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因為我記得那麽清楚。但是那天我看到磁帶盒上寫著——秋辭唱《世上只有媽媽好》,還有一個日期,是我兩歲的時候。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可憐啊。一件我常常拿出來回憶的美好的事,竟然是發生在我兩歲的時候,一下子就變成可憐。”

“我一直為自己記事早沾沾自喜,以為是自己聰明。但是後來我發現很多聰明人並不記得三歲以前的事——包括你,我也問過你,你還記得嗎?——我就明白很有可能又是我自己出了問題。”

“你以前問我為什麽對各種知識都充滿好奇心。其實不是好奇心。好奇心是不功利的,而我去了解那些事、去看那些書,是有目的的。因為我總是有很多疑問,卻無人可問。”

“我去翻書、去學,才知道遺忘也是人類的能力。因為三歲五歲以前的事情不重要,學會技能就可以忘掉了,需要讓大腦騰出空間給更重要的事情。那會兒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難怪別人不會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傷神,而我連一兩句話都記得一清二楚。果然又是我自己的問題,是我沒有遺忘的能力。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自己變老,不只是因為荷爾蒙,也因為記憶力。我希望自己能盡快長到記憶力衰退的年紀,就能把那些事都忘掉。”

“剛剛下樓的時候我忽然想明白了,為什麽我不願讓你陪我一起見他們。我才發現,原來我知道自己在他們面前是可憐的,我怕被你看見那種沒有自尊的樣子,太丟臉了。我也怕你跟他們一樣,見我容易讓步就真當我沒有自尊,也那樣無所顧慮地對我。但是剛剛我看見你,就明白我又想多了,我覺得你永遠都不會那麽對我。”

席扉說:“永遠都不會。”

酒店大堂裏來往的人都在看這兩個執著手相對而哭的男人。

“剛才我只看到你一點點的背影,我就認出你了,就像你認出我一樣快,就像我小時候認出爸爸媽媽的腳步聲那麽快。我現在又有了一個新的假設,可能別人不是因為先遺忘了,才有空間放新東西,而是因為有新東西需要放,所以大腦才騰地方。我覺得我以後會有很多很多值得記住的新東西放進記憶區——現在已經有很多了,我記得和你一起開車去郊外兜風、和你一起去菜市場買菜、和你聊天、和你做a,那些在我腦子裏待了十幾二十年的舊東西已經變得越來越不重要。我覺得不用非得等到變老了,會有那麽一天,我能把它們全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