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秋辭為何總失眠(上)

他們真的光著腳走進酒店。秋辭實在不好意思和他手拉手,但經過前台時,看著那兩個服務員不知該怎麽擺放的五官,又興奮得直用手背去碰盛席扉的胳膊。

盛席扉看見著他像是小孩子搗蛋成功後得意又竊喜的表情,還有那極力克服的羞怯,心想這沒準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調皮。

其實秋辭很叛逆,盛席扉已經感覺到了,秋辭偶爾為之的叛逆常常讓他心驚;可他多數時候又那麽乖,那麽守規矩,用一條又一條的規則緊緊捆縛住自己,就像那些繩子。他總是充滿矛盾地站在極端的兩極。

而現在這樣就剛剛好,一個小小不言的惡作劇,包含一點兒不足掛齒的惡意,讓他有所發泄,帶給他快樂,過後可能會讓他自我檢討,但不致讓他過分自責。

重點是讓秋辭感受到了快樂。

回到房間,盛席扉讓秋辭先去洗澡,洗完趕緊睡。兩人一直快樂得好像成功脫逃的銀行劫匪,可是輪到盛席扉去洗澡時,剛才那囂張的快樂就具體得如日落時分的光亮那樣逐漸從秋辭頭頂移開,換成一團雜思凝聚的烏雲。

就在自己家鄉的城市,在距離徐東霞和自己爸爸媽媽不足五公裏的地方,他坐在床上,盛席扉在旁邊的浴室裏洗澡……真是恐怖。

盛席扉能猜到秋辭會自我檢討,但他永遠猜不到秋辭的自我檢討絕不限於光著腳從酒店大廳走過。秋辭的檢討要深刻得多。今天晚上的每一份小小的快樂都是他檢討的原材料,被他熟練地加工成一百倍的痛苦,再熟練地吞下去。

最該檢討的是錯過了五月二十號的截止期。可是已經錯過了,能怎麽辦?雖說自己選擇一個已知的時機主動離開,比被動地等一個未知的日期被驅逐或遺棄要痛快也體面得多,可哪個被判了死刑的人願意為了尊嚴提前赴刑場?英雄都是個別的,多數人都是盼著一緩再緩,苟且地享受人間。

他也只是一個貪享快樂的普通人而已。浴室裏傳來些動靜,秋辭心裏忽又一驚,他剛剛竟然把自己比作死刑犯。

不能再想這個了,又要睡不著了……盛席扉今晚不想和他做了,心裏又惦記著明天的檢查結果,恐怕真要失眠到天亮了。想到曾經歷過很多次的無比困倦卻又睡不著,親眼目睹太陽宣布第二天已經開始,就讓他不寒而栗。

是因為新鮮勁兒過去了嗎?在和對象的性交次數達到某個指標之前,居高不下的荷爾蒙所引起的反常的精力、耐心與包容心,通常被矯飾為“愛情”,或更準確地稱為“熱戀期”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嗎?

比預想的要短一點。但他馬上想到盛席扉本來就是自律又理智的人,他本來就不是荷爾蒙的奴隸,不像自己,總是忍不住放縱。

秋辭開始為自己之前每天拉著盛席扉尋歡作樂感到幾分慚愧,破壞了一個自律者的生活規律,這在他看來是不亞於偷盜的罪行。

可盛席扉新鮮勁兒都過了還願意來,那樣一個生活規律又珍惜時間的人,願意在零點以後陪自己聊那些別人都覺得沒意思的話,玩那些最基本的投籃和搶球。這就不能再說是一個雄性過分勇猛熱情又吃苦耐勞的發情期了,而是一個脫離了動物形態的人類對另一個人類的關心。不能叫短暫的熱戀期,也不能叫虛假的愛情,那叫什麽?

眼前本來是條終點可見的路,這時忽然無限地延伸出去了,看不到盡頭。

他瞬間感到強烈的恐懼,不能繼續想下去了。

可他仍然忍不住去思考盛席扉為什麽會對自己有迷戀。他迷戀的是什麽?

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與其自身相仿的特性嗎?相同的故鄉、相同的家屬院、在異鄉相同的身份,都讓他感到親切,就像他們曾說的懷舊,或是今天剛說的故土帶來的歸屬感。

也許還有相似的思維能力、相似的思考習慣、相似的好奇心與記憶力,甚至還包括了飲食方面相似的愛好和對自然與景物相似的審美。就像拉康所說的“小他者”,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他本人有所自戀的那部分。

可如果說相似,在秋辭看來,他和虞玲才更相似。他與自己的相似只在表面,而和虞玲的相似才更接近內核。難怪說小他者也是假的。他和虞玲最初能走到一起,必然也是相互吸引的,可這種自戀式的吸引越觀察就越會看出破綻,最終發現對方並不符合自己美好的假想。

秋辭要把自己逗笑了,原來連基於生理反應到愛情也能用拉康來解釋。還是拉康最好,想怎麽解讀,就怎麽解讀。

他從來都不是故意讓盛席扉把那兩個字咽回去好讓他難受,他只是對那兩個字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