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理解的求和

坐進車裏以後,盛席扉給秋辭開了瓶水,讓他一直拿在右手裏,想喝的時候就喝一兩口。

秋辭剛認識他那會兒,覺得他總是執著地想請自己吃飯,這會兒又總執著地讓自己喝水。不想讓盛席扉老為自己擔心,秋辭就把水都喝光了。

盛席扉立刻就問:“還要嗎?”

“不用了……謝謝。”他眼睛看著右邊窗外,“今天你看到的,嚇著你了嗎?”

“……有一點兒。”忙又解釋,“主要是怕你受傷。”

確實受傷了。

“是我,太冒進了,以為自己可以。其實,如果我嚴格按照別人已經檢驗過很多遍的方式去……去綁,就不會發生這種意外——你聽我說這些會覺得生氣嗎?”

盛席扉忙否認:“沒有生氣,怎麽會生氣?”

可是盛席扉之前確實生氣了,他知道。

有一次實在煩悶,他翹班去公司旁邊的花園裏散心,看到一個可能也就兩三歲的小男孩兒往一塊大石頭上爬,結果摔了下來,大哭不止。旁邊帶他的奶奶或者姥姥一邊心疼地去抱,又親又摟,一邊不住地大聲責罵,怪他非得去爬。

那時候他覺得小孩子疼哭了還要挨罵十分可憐,又覺得那個老人家並不是不心疼小孩子;顯然她很心疼,心疼地抱著孩子直跺腳。可她為什麽要發火?為什麽要讓孩子在受到委屈後變得更委屈?

那時他對眼前所見的人的情感與行為產生巨大的撕裂感。這會兒他回憶著盛席扉剛剛拼命壓抑的怒氣,解開了當時那個疑惑:不是撕裂,而是人的情感與行為本來就是充滿矛盾的關系。

“我發現自己有這個喜好,不算早也不算晚。有的人是上小學時,甚至更早,就發現自己看電視的時候,喜歡歹徒或者人質被綁住的鏡頭,並且有代入感,這種就可以大致確定,是天生的。也有些人是成年以後,在x生活中偶然地發掘出自己這個隱秘的愛好,這就說不清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環境影響的了。”

“我是去美國以後,正式上課後不久,英語課要求學生們排演一部戲劇。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找來的一個美國西部牛仔題材的劇本,主角們用浮誇的槍法和不高明的計謀戰勝愚蠢的壞人的爛俗故事。台詞也很低級,是即使我當時英語不行,也能覺察出來的那種低級;如果換成是中文故事,就算是小學三年級,讀完第一段我都不會繼續讀下去的那種低級……我作為亞裔,又是插班生,當然只能演龍套。我被安排的角色是黑奴。其他幾個同樣演黑奴的白人同學都要把臉塗黑,我不用。班裏說了算的幾個人特地和我說:‘你不需要塗料。’我覺得不是我太敏感,而是他們確實就是不懷好意,那個年紀的‘孩子’施展惡意都是赤裸裸的。”

“當時我就是在那種既不屑又壓抑憤怒的情緒下參加的第一次排練。黑奴出場的時候要把雙手捆起來,捆我的那個人故意捆得很緊,想讓我喊疼,驗證亞洲男人都是chicken這條理論。但是就在麻繩一圈一圈緊緊纏住我的手腕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一直動蕩不安的心逐漸逐漸地平靜下來,整個人從身體到精神,都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前所未有的,放松,安寧,自在,自由。”

“我其實一直都在想,就在剛剛,我被吊著的時候,依然在想,為什麽會有這種喜好?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有罪,受的懲罰還不夠,所以渴望這種被縛的形式嗎?把自己的肉體也變成囚徒,以此獲得贖罪的快感,就像那些跪在懺悔室裏的虔誠的教徒,在說出口的瞬間、心靈受淩遲的瞬間得到解脫?”

“還是因為我父母輕信了那個可惡的哭聲免疫法,從我出生起就拒絕抱起我,導致我嬰幼兒時期被擁抱的欲望始終沒有得到滿足,和那些成年後依然想吃奶嘴的人一樣,嬰幼兒期的欲望遺留到成年後,以變形的方式表現出來?”

“我還想過是不是因為更早,我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被臍帶繞頸——很荒謬是吧?可是我看到別人分享自己的經歷,好幾個人都提到自己在胎兒時期有過臍帶繞頸——誰知道呢,人的情緒與欲望是如此復雜的東西,心理與肉體之間也是如此復雜的關系,誰知道呢?心理學家不知道,生物學家也不知道,腦神經科學也不知道,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可能這永遠都會是一個迷,為什麽我們會和別人不一樣,為什麽我會和別人不一樣,這是命運送給我的枷鎖,還是多享受一種快感的饋贈。”

“我說的快感,希望你不要誤解。我不知道你對這方面了解多少,但是我在這方面和其他多數人又不一樣。不知道這算是小眾中的小眾,還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屬性。”

“我被捆住的時候是沒有性興奮的,如果有,事情就能簡單很多,我就能很容易找到志趣相投的搭档,簡單地沉淪進快感裏不再醒來就好了。但是我只是感到放松,而且討厭別人在這個過程中打擾我。放松就是我最需要的,唯一需要的,真正的、身體和頭腦完完全全的安靜。不能有幹擾,不能有說話聲,只有繩子能把我腦子裏的兩個小人捆在一起,讓它們閉嘴,讓我能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