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綠燈

秋辭夜裏沒有完全睡著時,聽到盛席扉去洗手間吐了一次。他躺在床上,豎起耳朵捕捉聲音,分辨出對方沖水了,分辨出對方用水龍頭。

“他可能想找上次用過的牙刷。”秋辭想,但盛席扉曾經用過的手動牙刷已經被他扔了,那條被子也扔了,晚上給他蓋的是另一床新被子。他覺得這次不需要再扔掉了。

他還捕捉到盛席扉的腳步聲停在自己門口,躊躇著離開,又回來。

小時候背詩的時候,從沒想過未來也會有人因為自己而在深夜裏徘徊;漸漸長大,也是漸漸失眠,從來都是獨自一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從不敢想一個屋檐下也能有另一個醒著的靈魂,以另一顆獨立的心靈陪自己想同樣的心事。

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秋辭幾乎就要下床開門了。

可人不是活在少時的天真裏,不是活在一瞬的詩意裏,人是活在現實中。

秋辭最終只是坐起來,倚著床頭長長久久地坐著。門外的腳步聲重新響起,徹底離開了。

第二天秋辭起得晚,走出臥室後,聽見盛席扉在打電話。

他躡手躡腳過去,看到盛席扉的背影。

盛席扉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電話裏徐東霞的聲音很響,盡管聽不清,但秋辭能聽出徐東霞在發火,並且聽出盛席扉在撒謊。

盛席扉堅決不承認捂在杯口的那只手是自己的,還稱自己沒有和秋辭聯絡;但說到後面又變成:“為什麽我不能跟秋辭聯系?都什麽年代了,媽,還搞那種歧視,何況秋辭不一定是……那又怎麽樣呢!都是百八十年前的事了!那麽點兒屁事兒至於嘛!”

徐東霞歇斯底裏地叫起來,這輩子沒聽過自己兒子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快瘋了。

盛席扉也快瘋了,個子高的人脊梁稍一彎就顯得佝僂,痛苦不解地問:“媽,你為什麽這麽跟秋辭過不去啊,你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人啊。何況秋辭還那麽尊敬你,你之前還說——”

秋辭竟然能聽見電話裏漏出來的尖叫:“你懂什麽!兒子!你知道什麽啊!你被他騙了!”

盛席扉倍感荒唐地笑了,“他騙我什麽?我能有什麽好騙的?”

秋辭安靜地聽著,心裏那兩個小人頭一回和好了,其樂融融地盤腿坐下,分別下注:她會說?她不會說?

徐東霞沒有說。她仍舊不敢告訴自己兒子,她曾經是怎樣利用職務之便去為難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她不敢說自己不是兒子以為的春蠶到死絲方盡的人民教師,她是利用年齡優勢肆意向學生發泄生活不如意的邪惡的成年人。

徐東霞在盛席扉面前當了近三十年的光輝母親,這是她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身份,同樣的,盛席扉也當了快三十年的模範兒子。如今這兩個身份都因秋辭而岌岌可危。

秋辭為此感到十分的榮幸。

這才是現實的生活,他在心裏想,毫無詩意與理想的,總是不按人心願去進行的生活,時而還有幾分幽默。

生活幽默地將秋辭一分為二:一個擡頭去看盛席扉的背影,終於承認有愛情這回事,而不是曖昧的遊戲;另一個低頭用耳朵去聽,在他第一次承認愛上盛席扉時,也讓他第一次感受到報復的快樂。

他從來都沒指望徐東霞知錯道歉,他只想要徐東霞每一天都感到害怕、後悔,就像他曾經每天一進教室、看到班主任走上講台就開始產生的那種害怕,因為自己真的犯錯了而在夜裏偷偷躲進被子裏哭的那種後悔。

盛席扉掛斷電話,佝僂著待了一會兒,忽然蹲下去,用手摸了摸秋辭種的花。那盆花救回來了,葉子重新飽含水分,並且生了新芽。

他站起身,轉過來,看見秋辭,露出吃驚的表情,眼裏有很多紅血絲。

秋辭倚著墻,神色平靜地問他:“徐老師嗎?”

盛席扉十分羞愧,“是。”

秋辭想了想,又問:“我是不是不該發那條朋友圈?”

盛席扉忙說:“沒有!沒有……”

讓秋辭現在去想,很容易就意識到那句“感謝有你”不符合他當時設計的場景,倒像是一不小心說出真話的口誤,弗洛伊德式的口誤。可是盛席扉並沒有拆穿他。那個吻也沒人再提。

秋辭覺得他們就像在玩小孩子的搶椅子遊戲,邁著成年人的長腿,圍著一只小椅子兜圈子,兩人伸手就能摸到椅背,卻都客氣地不肯先坐上去。

“我去洗漱。”秋辭說完,轉身去了洗手間。

他看出牙膏被動過了,不由又可憐起盛席扉,猜他可能是學古代人用手指頭刷牙。秋辭用完牙刷,給自己的電動牙刷換了新刷頭,叫盛席扉進來好好刷牙,他則去沙發那邊收被子。

就像夫妻,秋辭抱著被子往臥室去的時候想。不是,不是夫妻,是情侶,夫妻總是不和的,而情侶就很和睦,尤其是還沒有真正發生肉體關系的情侶,充滿為對方著想與奉獻的熱情。秋辭覺得自己可能也被生活傳染了一絲幽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