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哈爾濱(五)

楊嘉北挺有禮貌的。

小時候和那些孩子玩,他就很有禮貌。

工廠裏的孩子也拉幫結派,那些孩子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大冬天的,拆了整串的大地紅,一個一個,撚直溜了火藥芯,拿衛生香一點,專門往路過的人腳下丟。

有天,有個小孩丟到宋茉腳底下,炸響了,宋茉被嚇得哇哇大哭。

楊嘉北把那個孩子禮貌地狠揍一頓。

那天宋茉穿的還是新衣服新鞋子,盡管躲得及時,鞭炮爆炸時的火星子還是把她褲腿給燎了個小黑點,她掛著淚回家,又被媽媽恨鐵不成鋼地罵了頓。旁邊是正喜滋滋將一件短袖展開看的宋工強——宋茉她爸,那時候還腰杆挺直,說:“一個褲子嘛,你罵她做什麽?要罵就罵那些滾刀肉,一個個的……”

宋茉的媽媽手裏拎著工廠裏發的凍蝦仁和兩瓶口子窖,也罵他:“你有毛病啊?大幾百就買個短袖?你瘋了啊?”

宋工強還是在瑟瑟寒風裏展開那短袖:“這不是一般的短袖,這可是夢特嬌,看看這做工,這花……”

夢特嬌,又叫嬌衫兒,其實不過一polo領短袖,說是什麽高科技材料,打火機點不著,穿身上出汗也不貼身……有點閑錢的男士都想來兩條。

楊嘉北回去,又禮貌地把扔鞭炮的孩子揪住,一頓暴揍。

那時候楊嘉北還覺得宋茉這個爹還靠點譜。

就像那時候的人還覺得夢特嬌還挺高大上。

這麽多年了。

楊嘉北看著工廠解體,看著人越來越少——以前過年才叫過年啊,廠裏分豬肉分酒分豬肉脯牛肉脯,之前蔬菜水果的運輸沒那麽方便,工廠也會發些南方的水果,什麽椰子火龍果,雖然數量少,但人人有份,在那個時候價格還算昂貴。

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熱熱鬧鬧,貼著紅彤彤對聯,鞭炮放得響亮,厚厚的白雪上,又積一層大紅色的、厚厚鞭炮皮。互相串門兒,拜年,小孩兜裏裝著沉甸甸的奶糖和巧克力,老人滿意富足,每家桌案上還供著亮澄澄的大橘子大橙子。去外面買東西,商場中人擠人,處處喜氣洋洋,公交車上,年輕人拎著滿滿當當的拜年禮,聊著等會兒去哪兒玩,買什麽東西,買啥都不差錢,大家都不缺錢,大家都覺得日子就能這樣順順溜溜地一路幸福下去。

後來呢?

楊嘉北親眼見過被下崗的工人發瘋地往工廠裏撒紙錢放鞭炮,見他們被驅趕走;看著無事可做的下崗工人騎著自行車繞著廠區悶頭轉,一圈又一圈;看著過年時候,喝醉酒的鄰居,在聽到電視機中播報的“工人要為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時”,伴隨著自行車輪胎的爆破聲,喝醉酒的鄰居砸了那台黑白電視機;看著同學輟學,看著有人無奈到去菜市場撿菜葉子回來吃,看老人因為買不起藥而只能依靠最便宜的、一毛錢一片的止痛藥來止痛……

楊嘉北看著這裏的年輕人越來越少,看著黑土地矗立的一個又一個廢棄工廠,煙囪,鋼鐵建築……

最先下崗的是工程師、技術員,是和廠長、車間主任、領導沒有關系的人,是年齡最大學歷最低的人,不要說今後的養老補貼和津貼,就連下崗津貼和遣散費也被層層克扣,到手不過薄薄一層。那些人已經不配稱之為人了,他們只是一群為了自我利益、為了金錢而不在意人生死的怪物。

楊嘉北大學畢業那年,不少父親的朋友過來賀喜,其中就包括小時候教過楊嘉北彈鋼琴、拉小提琴的一個老教授,他以前是廠裏的知識顧問,是高級骨幹,精通中日俄三語,在即將退休的年齡時離開工廠——他在第一批被裁員的名單上。

“都說是給工廠經濟減負,是’存菁去蕪’,”老教授喝多了酒,感慨,“怎麽我們這些雜草都被拔了,這還是不見好?這工廠咋還是倒閉了啊?”

沒人能說出過所以然,他們在工廠裏幹了半輩子甚至一輩子,有的人老老實實一件錯也沒犯過,年年評勞模,忽然就成了工廠的包袱,成了經濟的負擔。

很多人都想不到後來會發生這樣的事。

楊嘉北也沒有想過,貧窮能讓一個曾經腰杆挺直的男人,變成默許妻子出賣皮肉、甚至默許妻子’販賣’女兒的惡魔。

房間中還是熱騰騰的,桌子上的菜,楊嘉北沒胃口吃,也沒心情吃,他喝了一瓶啤酒,不是壯膽,他是怕自己難受,怕自己一說起這些就心梗——他得說出來,得說。

沒有人再疼茉莉了,他得替她撐腰。

宋工強低著頭,他臉上的紅還沒褪下去,還是紅彤彤酒蒙子的樣子,楊嘉北知道他沒醉,楊嘉北得在他清醒的時候把這話都說了。

“說實話,我小時候還覺得您挺好,叔,我那時候真心覺得您好,後來呢?我知道下崗沒辦法,知道工廠倒閉……這都沒辦法的事,我也理解您那時候吃了不少苦,但是,”楊嘉北說,“您怎麽對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