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哈爾濱(四)

“馬上就要過年了。

這大概是我從生下來以後所度過的、最簡陋的一個新年。

正常情況下,從臘月裏就要開始蒸年幹糧,拿酵面頭和面,發面,放到炕上蒙上棉被,等白花花的面團在熱氣中膨脹得軟和和。

我們要蒸大饅頭,蒸豆包,蒸花卷糖三角,蒸花糕年糕;過年要殺豬,將養得肥甸甸得豬架出來,五花大綁地,按住四肢按住頭,幾個人合力殺,豬肉一扇一扇地劈開,做酸菜白肉,做蒜泥血腸,大骨頭棒子剁開,和幹豆角一塊兒燉。

今年我和父親好不容易才湊齊六個“菜”。

“糖蒜和韭菜花也算個菜嘛,”父親豁達地說,“想想,現在還有那麽多人吃不飽肚子,我們這樣湊啊湊還能湊齊六樣,多好啊。”

他總是這樣樂觀,自從那些人革除他的職位,揪著他接受完批評後,他整個人都邁入了那種看空萬物的態度。

和那些酗酒或自殺的同事不同,在確定被分到林場改造後的他,將剛產下弟弟的母親安置在哈爾濱,他其實並不願讓我來這裏,是我主動要求。

我擔心他那條被打傷的腿。

父親還囑托我邀請隔壁的蘇聯阿姨一塊兒吃年夜飯,他並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語,而我也清楚,他做的這一切絕不是因為私心。他只是單純地可憐這個流落到此的人和她的孩子,就像您當初只是單純地憐憫我,帕維爾老師。

阿姨來了,她還帶了一袋子烤好的毛磕,是自己種的向日葵,也是親手摘下來泡了佐料來烤,比我平時吃的多了一些甜味,她說因為裏面加了一點點蜂蜜。

我很喜歡她的女兒,有著漂亮的金色頭發和眼睛——她們是順著中東鐵路逃到東北的白俄,她的丈夫和親人陸續死於意外,如今只剩下她,和一個女兒。

女孩已經有了俄語名字,卻沒有中文的,她想請父親幫忙取一個。

我們圍著火爐,一同烤著火,想著那些好聽的名字和姓氏,金色頭發的小妹妹趴在爐火旁,在吃一塊兒熱乎乎的玉米餅。

父親為她選了一個很好的名字。

——白雪安。

瑞雪兆豐年,白雪報平安。

宋茉合上日記本,她問楊嘉北,遲疑著:“我記得,姥姥好像……姓白?”

“對,”楊嘉北打開行李箱,他拿到宋茉的安眠藥,去衛生間,打開蓋子,嘩嘩啦啦,全倒進去,按沖水旋鈕,沖下去,“白雪安。”

“聽起來有點像’白雪庵’對不對?”楊嘉北探頭,“很多人聽這名字,都以為是寺廟名。”

宋茉問:“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她住在漠河。”

楊嘉北說:“要不我帶你去看看?”

宋茉:“啊?”

她剛剛吃完楊嘉北帶來的油滋啦酸菜包不久,楊嘉北去餐廳裏打包來了粥和一些青菜,都是清淡可口的菜肴——宋茉本來不太餓,但也慢慢地吃掉兩個大包子,喝掉了粥和鹹菜。

楊嘉北也吃,他吃包子快,幾口一個,一口氣六個,看宋茉手裏還剩一些吃不下,他也自然地低頭吃了。剩下的一些,楊嘉北讓酒店的人幫忙放進冷藏箱裏。

宋茉還坐在床上,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依稀記得還是童年時候,外面天氣冷,早起的時候賴床,不想起,奶奶就會讓她繼續躺在炕上,老人端了飯菜和包子過來。讓她坐在炕上,用四方的小桌子墊一墊,讓她慢慢地吃。

這次也是,她洗漱完畢,還是困,就坐在床上吃完包子,看日記。

有一個詞語叫做“精神內耗”,宋茉倒不覺得自己現在這種情況算得上內耗。

她現在更像是空了,徹底地空了,只有一個耗盡油的燈,一個空蕩蕩的殼。

她的大腦什麽都沒辦法想,只有無窮盡、望不見頭的疲憊與勞累。宋茉忽然讀出這些日記本上上輩的聯系,好像冥冥之中仍舊有絲線將她與楊嘉北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她確認,無比確認,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雙方長輩還有過這樣的緣分。

楊嘉北的父母,和宋茉的父母,事實上,都是工廠分房子分到一起、做了鄰居後才認識,後來關系親密,也不過是因她與楊嘉北的關系親近。

楊嘉北顯然也不知。

他翻出厚厚的襪子,一層又一層,給宋茉套上,總共三層襪子,長筒的,一直包到小腿肚。

穿好後,楊嘉北單膝跪在地上,給她穿上鞋子,拍拍腿:“去看看?”

楊嘉北直接開車帶宋茉去自己姥姥曾經住過的小房子,事實上,那也不是日記本上提到的地方,而是漠河這個縣城上的一個老舊小區,楊嘉北沒鑰匙,但他有鐵絲。當宋茉看到楊嘉北拿根鐵絲隨意弄幾下、門就開了後,目瞪口呆:“這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