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黑河(一)

“尊敬的帕維爾·巴普洛維奇·卡爾甘諾夫

見字如晤。

很抱歉,這一封信是用你所不熟悉的漢字書寫的,因為此刻的我很難將語言組織成俄語,再向您傾訴。

還記得您之前曾對我講的那件事嗎?您告訴我,人在痛苦的時候,脫口而出的永遠是母語。因為人在極其痛苦的情況下,是沒有辦法思考的。

而現在的我正處於這種痛苦的漩渦中。

我也知道,這封信注定不會交到您的手上。

您和其他教授離開的前一夜晚,我的父親一直沒有入睡,我也一樣。他完全沒有想到,我們兩國的關系竟然惡化到這種地步……他很感激您送給他的筆記和那些資料,也很感激您這四年來對我們的援助。

抱歉,想到之前的事情,我的情緒又開始一點點糟糕了。

我的心好像病了,它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反應。我可以嘗到飯菜的鹹淡,但沒有辦法分辨它是否美味;我能夠聽到鳥兒的聲音,卻無法再用“悅耳”來形容;我長時間地注視著雪水的融化,並不是因為感興趣,而是我不想動也不能動。

聽說蘇聯來的專家已經全部被接走,一些工廠也停止了運轉。我今天問父親,中蘇的關系還能回到之前嗎?父親讓我不要說話,他告訴我,局勢已經變了。

我不懂什麽是局勢,我只知道我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您了,老師,帕維爾先生。

您的學生

宋青屏”

抑郁是一種病。

一種治愈稍微緩慢的疾病。

宋茉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病了,她只是沒有胃口吃飯,沒有心情去觀察周圍,不想交流,不想說話,不想……

而已。

她從小比較沉默、壓抑,因而並不覺自己生了病。

後來,有個詞語比較火,教導人要保持一定的“鈍感力”,宋茉匆匆瞥了一眼,也不知上面提到的“鈍感力”究竟是怎樣,她只知道,在長達兩年的時間中,宋茉一直都是很遲鈍的。

她好像被裝進真空的透明玻璃罩裏,軀殼和人開玩笑,聊天,靈魂卻在冷冷地審視著周圍的一切。那些美妙的聲音不能引起她的波動,那些漂亮的花朵不能喚醒她的心跳。

唯獨楊嘉北。

他需要她。

她並非毫無用處,並非只是一個拖累鬼,並不是只能成為負擔。

楊嘉北給她輔導功課,宋茉會燒開水,刷幹凈杯子,用家裏最好的茶葉泡水給他喝;楊嘉北給她帶好吃的,她會向爺爺虛心學習怎麽做飯,中午努力做好吃的給楊嘉北;楊嘉北平時體能訓練強,運動量大,宋茉將自己攢了兩年的小豬存錢罐砸破,用裏面的錢給他買了一雙舒服的、昂貴的運動鞋。

宋茉還用媽媽剩下的舊毛線,給楊嘉北織一條長長的、紅色的圍巾,她很想再給他織一雙手套,可是她還沒來得及從媽媽那邊學會。宋茉懊惱自己還是太笨了,笨到那條圍巾也花了好幾天才織好,她只會最簡單的元寶針,也沒有學會退針,織錯了一陣,只好拆開,拽著線頭一下下全拆掉,重新從頭再織。

她拆了四次,第五次才織出了完美的一條紅色圍巾。

宋茉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麽可以給楊嘉北的,尤其到了後來,她情緒壓抑到一定程度,甚至連笑容、連和楊嘉北聊天談笑都沒有辦法全身心投入。

對不起,她病了。

唯獨結合和親密的擁抱能給她一點實感,能重重地打破存在於她身體和現實的玻璃罩。所以,用力些沒有關系,就算是傷害她也沒關系,更糟糕些也沒有關系。她並不會為此感到難過,真正會讓她想要落淚的,是楊嘉北抱著她,那麽高的一個人,緊緊地擁抱著她,像要將她包起,低聲在她耳側說很喜歡她,非常喜歡,特別喜歡,賊喜歡。

宋茉不知道怎樣回應,她只是無措地落淚,眼淚把楊嘉北嚇到了,他正經地起身,有點緊張,看是不是自己弄壞了哪裏。

確認一切無事後,才如釋重負地擁著她,愧疚又溫柔地和她說甜蜜的情話。

誰會不愛自己的故鄉。

宋茉如何能不愛楊嘉北。

可惜呀,可惜。書上的愛是能治愈一切的良藥,是最高級別的救贖,卻不能救贖已經深陷泥潭的她。宋茉想要上岸,可她離楊嘉北太遠了。

她努力地嘗試去克服這種糟糕的情緒,按時服藥,去漸漸習慣被藥物麻痹後的神經和情緒,去習慣這種麻木和鈍感。她不再依靠疼痛來確認自己生活,壓制著自我傷害的沖動……吃完了楊嘉北的月餅,宋茉得好好活下去,她還想吃他帶來的稻香村。

楊嘉北如約而至,帶了兩個大盒子,滿滿都是吃的,一個給她,另一個給她室友。他還是這樣周到,想要幫宋茉維持好宿舍關系,想要她多一點朋友,想要她別再孤孤單單地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