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綏化(一)

說是十幾年,一點兒也沒差。

宋茉原名宋茉莉,從小在工廠裏的家屬樓裏長大。工廠是變壓器廠,她父親是浸漆組的,母親在銷售科的,年輕時候是廠花,單位紅旗手,人靚歌喉甜。在宋茉莉的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母親開著電視,穿著時髦的健身褲,跟著電視上的音樂跳健美操,而宋茉則在一旁默默地、一筆一畫地寫老師留下的作業。

楊嘉北父母也是廠裏的人,就住在宋茉家樓下。宋茉莉的媽媽跳健美操時將地板跺出咚咚咚的聲響,擱以前,鄰居早就上來投訴八百回了,但楊嘉北家始終沒人上來,而是寬和地包容著鄰居的這一切。

這種寬容和胸襟不僅僅體現在這裏,98年的時候,廠子效益不好,開始大批量裁員。那時候都流行工廠轉型,一部分工人被裁,下崗,另一部分則是拿了買斷工齡的錢,再重新競聘,成為合同工。

宋茉的父母都不在下崗職工的名單中,楊嘉北父母也不在,他們是銷售科,裁員最少。但在下崗工人要麽騎自行車去廠區外轉圈、要麽就灑紙錢、點鞭炮、燒紙人的時候,楊嘉北父母還是辭了這份工作,白手起家,另覓出路。

宋茉讀小學的時候,楊嘉北也搬家了,搬到更漂亮更別致的小區中去。她們一家依舊住在家屬院中,只是常聽人說,說楊嘉北父親開的餐飲店發了大財,感慨他當年辭職這一舉動原來並不是腦子不好使。

反倒是留在廠子裏的人,工資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終撐不下去,轉型失敗的工廠還是倒閉了。

這次連遣散費都少得可憐。

這些變動並沒有影響到宋茉和楊嘉北的感情,和以前一樣,有什麽好吃的,楊嘉北騎著一自行車過來找她,自己沒得吃,也得先讓“茉莉妹妹”吃一口。

實事求是地說,宋茉家庭狀況一般,和這裏所有的即將下崗和已經下崗的工人家庭一模一樣,雖然還沒到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但買件新衣也是得節衣縮食。從雙雙下崗後,宋茉的父母脾氣都變壞了,他們吵架次數越來越多,指責彼此的時候也越來越多。在東北,很少有家暴女性的事情,畢竟,要是敢對老婆動手,這個男人的名聲就算是敗壞到極點了,將來朋友喝酒組局,都不會捎帶著他。

但反過來是常事。

宋茉的母親在家中暴打她父親時,宋茉就一個人坐在台階上,安安靜靜地看書。看外面種了一排的樹,聽說叫法國梧桐,一棵一棵地移植過來,栽進這肥沃又寂寥的土地中。空氣中有一種沉靜的、鐵銹般的味道緩慢流淌,宋茉掀開一頁書,聽到不遠處傳來火車哐嘰哐嘰的聲音,徐徐而從容地越過軌道,像一位年邁的沉默老人。

等火車聲逐漸消弭的時候,宋茉的母親也離家出走了。

沒人知道她什麽時候離開的,早晨上學前,宋茉的母親還面色如常地給她煎雞蛋,讓她好好考試。等宋茉考試完回家,媽媽走了。

啥都沒留下。

那天晚上,父親在家裏喝悶酒,喝完就哭。宋茉不哭,她自己沿著越來越安靜的家屬樓轉,轉了幾圈,又去大路上,一棵一棵地數那些茁壯的法國梧桐,一棵一棵地走過去。那是個冬天,楊嘉北氣喘籲籲地騎著自行車趕過來,他已經讀中學了,逃課出來見她,默不作聲,推著車子走,跟在宋茉後面,陪著她走到天黑透,又騎自行車,載著她,載她回家。

宋茉那天系了一條紅色的圍巾,哭濕了半截,冷風一吹,凍得邦邦硬。楊嘉北想將自己的圍巾給她,她不肯接,因那圍巾是媽媽親手織的,拆了媽媽最喜歡的一件紅毛衣,一部分給她打了圍巾,另一部分團成線團放籮筐裏。

她今天第一次戴。

楊嘉北最後還是將自己的圍巾和手套都給了她,將她裹得嚴嚴實實,一點兒也沒有凍著。倒是他,頂著寒風騎回去,一雙手凍得發紫,手指頭腫了一圈。

宋茉一直留著那半個紅線團,後來她向奶奶學會織圍巾,用剩下的大線團,給楊嘉北織了一個大大的圍巾。

之所以說大,是因為楊嘉北個子蹭蹭蹭地長起來。因地理環境的優勢,北方人大多個子高,鼻子高,楊嘉北特殊,他媽媽是俄羅斯族的,姥姥金色頭發藍色眼睛。這點基因到了楊嘉北這裏,就成了褐色的卷發,褐色眼睛,大高個。夏天時候,楊嘉北背著玩累了的宋茉走,宋茉半睜著眼,在太陽下,看到他脖子上的小汗毛也是淡淡的褐色。

也有人說,是因為楊嘉北家庭條件好,營養充足,才能長這麽猛。關於這點,宋茉還有點發言權。她爸不著調,天天忙,楊嘉北見不得宋茉餓肚子或者天天吃包子吃冷飯,就將她帶回自己家吃飯,媽媽給他買的營養品,也得先給妹妹分一半……時間久了,楊嘉北的母親就當養了倆孩子,倆人一人一份,一塊吃,一塊兒學習,一塊兒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