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流星(一)

彭城。

暮色中,昏暗的房間生了暗紅色的爐子,趙慎一邊慢慢暖著手,一邊注視著那躍動的橘色火光。每次舊疾發作,血液不通,他便會渾身冰冷,很難暖和起來。

孫澔用銅篩濾了藥汁,倒在碗中遞給他,“趁熱喝。”

趙慎輕晃著碗中的藥湯,“這藥是治什麽的?”

“調理肺腑,驅散寒氣。”

趙慎看著那湯藥略思索了會兒,“我曾聽說,寒氣沉積肺腑,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原本正劃拉藥渣的孫澔聞聲停下手中動作,擡頭看他一眼,“是有這說法。”

趙慎也沒多說,喝起了藥。他近來病中身體疲乏,夜間總是夢到過去的事情,但奇怪的是,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將來,好在過去也並非全然是痛苦的。

他夢見少時的自己出城去打獵,騎馬踏過下雨的天街,等夜間盡興歸來時,四處都暗了,唯有清涼台還亮著,家家戶戶屋檐前的燈籠在雨中光芒閃耀,一整條街好似籠在晶瑩剔透的光中,他牽著馬在其中慢慢地走,仿佛是置身於一個令人暈眩的好夢,等醒來時再想,原來那真的是夢。

好久遠的夢啊。

他曾跟著父親與老師學治國為君之道,但回過頭仔細想想,這些東西在他的生命中並未留下太多痕跡,這些年真正對他影響最深的反倒是母親。衛文君從未對孩子進行說教,但趙慎永遠記得她最後那道令人震撼的笑容。愛,真的能夠驅散夢魘,乃至於人所做的夢都是這樣的溫暖明亮。

本該是心中裝滿仇恨的人,手中也沾滿了鮮血,卻是真正有著和母親一樣最溫柔的性格,這或許本身就是一種不幸。趙慎隨意地捏著藥碗,默然地看著那跳躍燃燒的爐火,他心中已經厭倦了殺戮、陰謀、勾心鬥角,連這片刻的安靜都感到很珍惜。

孫澔見他還沒有喝完藥,不禁看他,他擡手將藥飲盡,把碗擱放在了爐子的邊緣,轉而扭頭看向窗外。小城風聲撲簌,凜冬將至,寒霜厚厚地積在衰草上,極目之處盡是慘淡的白色,看得久了,有幾分百無聊賴。像是心中有所感應一樣,趙慎沒來由的想到了遠在盛京的李稚,忽然很想要見見他,也不知他近來如何了,一這樣想,心中便覺得欣慰。幸好還有他。

李稚對他們而言,意味著希望。趙慎在他的身上看見了將來,他是不屬於這個蕭索冬日的,他的雙眼中倒映出光明燦爛的未來。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來,打破了這小房間中難得的平靜。孫澔把壺一摔,不耐煩地回頭用滁州方言罵道:“不是說了生了病的人需得靜養,吵些什麽?一整日沒完沒了的!”

侍衛剛好停下腳步,被劈頭罵了一頓後,神色不安地停在階前。

趙慎扭頭看過去,低聲問道:“怎麽了?”。

“世子,京中有消息傳來!”

趙慎起身來到門外,從侍衛手中接過密信,先看了眼外封,並未標明來處,拆開一看立刻認出這是趙元的手筆,信上只有短短五個字:京中或有變。

趙慎眼睛微眯了下,看著這封沒頭沒腦的信陷入了短暫的思索,按時間推算,這應該是趙元入京後、進宮前讓人傳遞出來的,他問侍衛道:“送信的使者可曾另外說了些什麽?”

“沒有,他說他也一概不知。”

趙慎重新看手中的這封密信,一時不知這是趙元又在裝神弄鬼亦或者真的事情有變。

“派人去京中打聽一下。”

“是。”

沒過多久,皇帝的旨意抵達彭城,說是皇帝思念侄兒,催召趙慎入京。趙慎想到了那封密信,沒有立即聽詔入京,而是以病痛為名先拖延了一陣,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果然有令人眼花繚亂的書信繼而連三地抵達彭城,卻全都說不清楚盛京究竟怎麽了。趙慎沒有一驚一乍,先打發了皇帝的使者,又派人去聯系李稚,然而他派去盛京探查情況的人全都沒有再回來,一如石沉大海般音訊全無。

他心中有了數,京中確實出事了,但具體是何事,發酵到了何種程度他目前仍是一概不知,也無從打探。

彭城太守府中,王府的幕僚們正聚在一起就此事商議。

“要我說還是去,不必草木皆兵,京中向來風平浪靜,從沒聽說過事情有變,難說此番不是皇帝在試探雍州的忠心。士族一直有意挑撥離間,許是有人故意設局令我們心生疑懼,繼而自亂陣腳。皇帝催促得如此之緊,心中恐怕已經生了疑慮,若是我們也害怕起來,反倒跟著中計。”

“盛京如今沒有半點消息傳出來,這樣撲朔迷離的局勢從未曾有過。既已知事情有變,也料到對方必有準備,便要做最壞的打算,貿然去了,萬一對方真的是請君入甕,我們豈非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