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過渡章(第2/2頁)

趙慎見李稚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他好像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麽,對他道:“我會好好活著,我們還會再見面。”

李稚眼中的波光極輕地動了下,“一定。”

趙慎笑了下,“一定。”

趙慎已經盡他所能幫李稚把腳下的路鋪好了,他其實並不放心此時把李稚一個人留在危機四伏的盛京城,可他心中也清楚這反而是相對最安全的一條路,而他自己不得不離開。他知道李稚仍是擔心,於是又給出了一個珍貴的承諾,他知道這對李稚來說意義非凡,其實對他而言也是一樣的。他擡起手放在了李稚的肩膀上,“會好起來的。”兩人都沒有再多說什麽,一切盡在不言中。

趙慎離京那一日,李稚前去送他。趙慎和從前無數次離京一樣,選擇了乘船,李稚站在渡口目送著白色舟帆在霧氣中遠去,久久沒有說話。趙慎此番離京很低調,故而沒有多少前來送別的人,清晨的渡口冷冷清清,這個時辰,古老的皇都還很安靜,李稚看著煙波萬裏送行舟,晨曦照在了他的臉上,他在那一瞬間有種錯覺,趙慎在離他越來越遠,他們或許今生都不會再相見了,那道重若千鈞的承諾此時發揮了作用,咚一聲沉在心頭牢牢拽住了他的思緒,可怪異的感覺仍是不斷漫上來,說不清究竟是什麽。

蕭皓立在李稚的身後看著他,少年沒有轉身離開,而是慢慢地在渡口邊緣處坐下了,露出了袖中纏著繃帶的手。他坐在空無一人的平坦江河前,帆船漸行漸遠,一輪金色的太陽從水面上高高地升躍而起,江上又開始下起了雨,遠處遙遙地傳來漁樵呼聲,少年坐在雨中一動不動,風吹起他的頭發,蕭皓注視著那道映在光塵中的背影,忽覺得宇宙萬物都是無比的寂寥。

遠去的舟船上,趙慎正立在船頭想著心事,忽然一陣簫聲傳來,他心中一動。江岸邊的高樓上,年輕的歌姬從漆匣中取出長簫,倚欄吹奏了一曲流光飛羽的《蘭亭曲》,古老的送別曲穿過了萬裏煙波,飛檐、江流、高台、古城,萬事萬物都淹沒在那無比蒼茫的簫聲中。景帝朝有崇侯蔡談通音律擅吹簫,家中藏有兩萬卷樂譜與詩經,花費四十年編成《樂經》,後蔡談在朱雀台案中為湣懷太子求情,牽連死於獄中,家中萬卷詩書付之一炬。

崇候有獨女名喚蔡旻,自幼喪母,被父親視若珍寶。蔡旻自幼在太子府讀書,與太子一家十分親近,少時常常與皇長孫交流音律,高山流水互為知己。蔡談死後,他的好友憐其女孤弱,有意出手相救,於是教蔡旻在會審時構陷已自焚而死的太子。公審當日,士族的人問蔡旻,太子所犯何罪?女孩回道:“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全場皆靜。正好當日謝照也在堂上,認為這女孩氣質獨特出塵,又擅長音律,確實可惜,於是網開一面,最終判了個流放之刑。

蔡旻猶記得父親對自己道:“樂者,不平之聲也。《秋風賦》是君子不平則鳴,《寧光散》是匹夫血濺五步,《破陣曲》是將軍補天裂,《廣羊歌》是聖人夢遊故國,凡人心中有所動,才有繽紛燦爛之樂聲,愈是真誠的心聲,愈是動人。”蔡談對女兒道:“所以說,人不可欺人,更不可欺己。”說完便教她吹奏自己最喜愛的《蘭亭曲》,這是古君子送別曲,朋友離別,無論身在何方,不改高潔,再重逢仍如初見。

趙慎聽著空靈蒼茫的簫聲,立在船頭看那滿江雨幕,說兒女情長倒是俗了,高山流水,同病相憐,這是一種綿延悠長的羈絆,不去想時它在心中,想起來時卻無話可說。唯期盼所有人都好好地活著,這天下之大,只要能夠活著,人生何處不相逢。

坐在渡口朝陽中的李稚也聽見了那道樂聲,一顆心竟是漸漸地靜下來,擡起頭,皇城中,天已經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