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七章 有一句話

周公瑾遙望天邊,初生朝日如同火紅色的圓盤和雲層親密相擁。建鄴城之大,根本無法在偌大的光輝之中,找到那道潛藏著的陰影。

二十四路斥候,都未能找到一點有關於黑衣人的蛛絲馬跡,或許這個人真就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鬼魅,又或者一道脫離於黑暗的影子?

“大人,業蛾似乎暫時撤了,沒有急於進攻,是否主動出擊去試探一下?”其中一座角樓的探子出現在周公瑾的身後,恭敬地作揖。

“讓甲五帶著他的人去吧。”周公瑾念了一個老密探的代稱,“若有任何變故,立刻撤走,不要給他們留下尾巴。”

“是。”探子身形矯健地翻下了高台離去了。周公瑾在台子上思考了一會兒,也翻下了高台。

王宮裏各類物資也並不緊缺,所以各部正在緊張地搬運傷員,屍首則統統被堆上柴火堆焚燒,以免再度出現之前“詐屍”的情況。

“大人。”有士兵向他行禮。

周公瑾點了點頭後繼續一路前行,路上盡是向他行禮的士兵與老卒,他們或是剛剛擡過擔架,或是剛剛得到一些簡單的包紮,相互幫扶著回到各自的隊列。

但有更多人已經死去。

僅僅只是這一役,他的麾下就又失去了三百條生命,這些人有的是禁軍的衛士,有的是建鄴大營的無名小卒,卻都不乏拔劍而戰直至死亡的勇氣。

用來安置傷員的玉華殿內,到處都是傷員們的呻吟聲,木制雕刻的外透進來的陽光下,都是鋪設的床鋪與草席,一張張鋪成列,幾乎像是要把每張臉都放在眼前檢閱。

那些原本只供應宮室使用的絹帛在這裏變成了破布爛絮,被隨意撕扯開沾上鮮血後就扔在一旁。

還混著新鮮泥土的爐灶上瓦罐咕嚕作響,刺鼻的藥材味道讓周公瑾鼻子抽動了一下。

躺在這裏的,大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重傷者。

那些業蛾的口器過分鋒利,因此在切斷人體後只要妥善處理便不會危及性命,但這也給了他們一個終生都無法抹去的印記。

自己如果失去了一條胳膊,以後應該怎麽活著呢?若是一邊吃飯一邊批閱公文,是用左手握著筷子右腳攥筆?

這樣的場景或許顯得太滑稽了一些。這麽想著,原本心情沉重的周公瑾露出一絲微笑,隨後就看見那道在血汙和濁物中奔走卻依舊動人的倩影。

很多年以前,周公瑾還在荊楚幫裏的時候,幫裏的老人就那麽蹲在墻角一邊抽著旱煙一邊吹著牛皮。其中有人問他說:“瑾哥兒日後要是找個姑娘,得是什麽樣的?”

另外一人則嘲笑道:“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懂個屁。”

周公瑾那時候早受夠了幫裏的老人對他開玩笑,於是跺著腳賭咒發誓道:“老子才不找呢,以後闖蕩江湖浪跡天涯,還帶個累贅作甚?”

老人們哄堂大笑。

可惜歲月催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十幾年下來,當初那個孩子如今也已經成了老油條,隨口說幾句帶顏色的話,戲弄戲弄後輩在他這兒早已經算不得什麽了。

但唯獨婚姻大事上,他一直都保持著原先的想法,甚至覺得此生當個浪子,逍遙自在就很不錯。

直到遇見她。

第一次,他見到這姑娘的時候已經喜歡上了她,像是心房裏開出了一個小孔,透進來的全是金色的暖陽,讓人幾乎融化。

“真美啊。”

盡管勞累給她的臉上染上了幾分憔悴,血汙也染紅了她鵝黃的衣衫,滿頭青絲更是散亂出好幾撮不安分地在眼前蕩漾,可他依舊被她身上散發的光芒迷得神魂顛倒。

似乎是感覺到目光,忙碌的喬飛扇轉過頭來和周公瑾遙遙相望,嘴角翹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你怎麽來了?”喬飛扇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在台子上站久了,來關心關心自己的下屬?”

“我看起來像是那麽做作的人嗎?”周公瑾做出誇張的笑容,“那些事從前都是老高和老黃愛做,我一個浪子,只負責帶一群兵痞老爺們出去喝酒打架。”

這倒是實話,盡管軍中的人都很服周公瑾的智謀,卻很少有人會覺得周公瑾是個愛兵如子的將領,喝多了酒與他拜把子倒是有,只是這種人情未必會讓那些軍中老油條們為之搏命。

不過知道內情的人,也明白周公瑾是刻意如此,那時候朝堂上諸葛宛陵一系和士族一系關系微妙,周公瑾若是在軍中拉攏人心,只怕會給人一些不好的猜測。

因此,他才刻意避開了一切能在軍中建立黨羽的機會,只表現自己是一個對軍權毫無興趣的人來瘋。

喬飛扇並不知道其中有那麽多彎彎繞,只是純粹地看見周公瑾有些開心,但一旁傷兵們的呻吟聲又把她拉回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