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萬艷書 上冊》(21)(第4/7頁)

白鳳懸了好幾日的心終於落地——摔了個粉碎。她已聽見他還未說出的每句話,因此忙攔住他不許再往下說。“不用說對不起,是我癡心妄想。二爺,你的父親是世爵,母親是公主,而我連生身父母是誰都不曉得,養母也只把我看成是個低人一等的賤種。我一個窯姐兒,卑下至極之人,怎敢奢想和你這樣的人共度一生?”

他愣了一愣,很利落地說了一聲“不”,緊接著又連連說了好幾個“不”。他將兩手一起伸出,在一襲海棠春睡的錦繡被面上合攥住她的手,“鳳兒,你怎會這麽想?從前你雖然不知我暗中與尉遲度為敵,卻一直在他跟前煞費苦心地回護我,你為我做了太多,我心裏頭都有數。提到你養母,她的寶貝女兒就更是全靠你才保住了清白之身。而且你之所以飄茵墮溷,起因就是我和那個白珍珍,但你卻反過來保護我們二人。這不是‘卑下至極之人’做的事,‘大小多少,抱怨以德’[79],這是老子所說的聖人。”

白鳳渾似被蜇了一下,她想說我不是聖人,我是罪人,我害死了自己的鸞姐姐——話到口邊,卻變作惶恐的喃喃:“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好?哪有你說的那麽好……”

詹盛言不疑有他,只因感到了白鳳湧溢的情緒而將她的手攥得更緊,“誰又有說的那麽好呢?我也不過是個落魄的孤臣孽子、嗜酒如命的窩囊廢,肩膀上的腦袋能不能扛到明天都說不準。”

白鳳忙掙出手來堵他的嘴,“呸呸,不許說這種話。我見識過多少王侯達官,只有你一個肯把我們這樣子的賤民當人來待。你為人這麽好,自然有好報,吉人自有天相。”

“我真這麽好,那天就不會對你那麽混賬,”他的眸色隱匿在熟羅帳子後,幽深而不見鋒芒,“你之所以想把自個兒的終身交托給我,是把我看作了親人。但我最先顧及的卻是家慈的想法,竟把你一口回絕,肯定重重傷了你的自尊,還有你的心。我必須得和你說聲‘對不起’。”

白鳳眼底一熱,“別,咱倆真說不到什麽對得起對不起。”

“另外一件事,我也要說對不起。你叫我喝點兒酒再來見你,但我今兒卻一口也沒沾。我知道我這人不喝酒時悶得要命,可有些話還是得清清醒醒地說,省得你當我喝多了瞎扯。”

“爺,你怎麽這麽鄭重,弄得我怪心慌的。有什麽話你說。”

詹盛言抽出一手來理了理白鳳的鬢角,“鳳兒,你現在這兩個男人,最終只會活下來一個。倘若活著的是我,我一定想辦法說通我們老太太,三媒六聘、白馬花轎娶你進我的家門。”

久已絕跡的淚水忽地湧起,決堤而潰,白鳳一下子就什麽也看不見了,但

她還是直直地盯著他看,仿似在觀看著泰山崩塌。“你、你說什麽?我的爺,你說什麽?”

“我說,我娶你為妻。”

“怎、怎麽可能?不可能。”

“有何不可?”

“太夫人是不會答應的,還有你長姐,她貴為太後,怎肯容自己的弟弟娶進這樣一個人?”

“讓她們答應是我的事兒,你就不消操心了。”

“那還有詹家的家規呢,你也能置之不理嗎?”

“家規只說了不許納倌人為妾,可沒說不許娶倌人為妻。”

“大家該怎麽看你?”

“咳,當年攝政王齊奢除了我們詹家的正妃,還有一大堆出身世家的嬪妾,他照樣把你們祖奶奶段青田金屋藏嬌,言官們天天上書抨擊,他理都不理。我又不像人家掌管國政,又沒有妻房妾侍,一個孤家寡人,誰巴巴地盯著我看?”

“他們準會笑話你的!”

“那些人當面奉承我為‘酒神仙’,其實背後全管我叫‘酒瘋子’。我瘋都瘋了,豈還會怕人笑話?”

“可你自己就不會笑話自己嗎?我、我這樣下賤……”

“這年頭,人命都賤得不像話,還管活命的手段賤不賤?是,我看見過你在尉遲度跟前的樣子,但我的樣子你不也看見了?一樣的奴顏婢膝,務求令他從頭頂舒服到腳底。難道就因為我是個大男人,做出來就比你這吃把勢飯的倌人高貴些?”

“你、你真不嫌我這身子……我被那麽多人……爺,說好聽點兒,我是個小班倌人,可、可我就是個賣肉的妓女!”

詹盛言十分不屑地擺了一下手,“我不才說了?妓女就是個謀生的手段,就像男人當官,都是低眉順眼、阿諛諂媚,強忍著惡心被人揉捏。男人不賣肉,那是沒人買。我老早就看得透透的,要是陪上司睡一覺就換得到紗帽補服,大把的官老爺賣肉賣得比你們歡。沒人嘲笑他們出賣過多少尊嚴,他們倒羞辱你們睡過多少客人?擺明了欺負女人。反正我只知曉我詹盛言是什麽人,我愛什麽、恨什麽,我的人品黑白、立身行事,不是數一數我睡過幾個女人就能弄清楚;同樣,你以前睡過五個男人還是五十個,我要以此來判定你白鳳究竟是什麽人,那無異於管中窺豹、盲人摸象。七尺床上那一點子破事兒,怎麽能拿來衡量一個七情六欲、千姿百態的大活人?鳳兒,我看重的只是你這個人,至於你的身體、你的名字,這世界管你叫妓女還是貞婦,我壓根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