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萬艷書 上冊》(21)(第3/7頁)

她無論如何也躲不開,而一看見這雙眼,白鳳就會被吸入到黑洞裏;在那裏,她一遍又一遍被親生父母丟棄,一遍又一遍被養母憎惡,一遍又一遍被一個完美的妹妹取替了自己的位置,一遍又一遍因為無可原諒的錯誤而失去唯一可依靠的姐姐,她懸浮在一動也不能動的面具與繩索中,鸞姐姐就在她身邊不停地死去,她自己在不停地死去,每一天,千千萬萬遍。

白鳳不計代價,只求能停止這一切。

為此,足智多謀的她發明了諸多方法,其中最為有效的方法就是為那惡魔尋找另一個宿主。比如,在她把玉憐丟下樓,或者把書影踩在腳下時,她就清楚地聽見一股旋風從自身撲向了這些全新的祭品,令她們無辜的臉容湧現出只有被附體者才會現出的恐懼。唯有這些短暫的光陰,白鳳才會感到一點點安全:假如她除掉了每一個試圖取代自己的人、踐踏著每一個蔑視自己的人,那就意味著她再也不會被取代、被踐踏、被侮辱……再也不會淪落為一個被淘汰的廢棄品。白鳳早就發下過毒誓,她再也不允許自己被任何人這樣對待。

然而,一萬次她確信了這一點,她確信那生著自己昔日臉孔的惡魔已被徹徹底底地驅逐到別處,第一萬零一次,在最意想不到的瞬間,她一擡眼就被重新攫入其眼中的黑洞,過往的時時刻刻就在她耳邊呼吸、獰笑,把她一片片撕碎,再把每一點碎片拋灑進無邊無際的無力、無助和無望之中。

現在,就是那種瞬間之一。

似乎過了好幾千年那麽長,白鳳才從殘夢的余威中重新活過來。她依然會活下去,哪怕繼續被強暴、被虐待、被剝奪身體和自尊,因為連這樣只剩下痛苦和抵抗痛苦的人生,有的人也已永遠地失去了。這是我欠你的,我必須替你活出來——

“鸞姐姐……”白鳳喃喃。

帳幕窸窣地響了響,一條人影一晃,“姑娘,你醒啦?”

白鳳但覺周身一松,她知道惡魔並沒走遠,但眼下它畢竟是放開她了,留給她一身涼津津的汗——連她的眼睛也在出汗。白鳳拿掌心在眼皮上一蹭,撐著手坐起身,把口內的茶餅往床下的唾盂裏一吐,“什麽日子了?”

憨奴拿帕子替她擦一擦額鬢,“已經初八了。姑娘這幾天老躲著不見人,日子也混糊塗了。今兒這臉上可大好了,腫全消下去了。天還早得很,姑娘再睡會兒吧。”

“不睡了,趁著能見人,今兒又沒應酬,我抽空瞧瞧珍珍妹妹。這幾日天氣不好,她那個小身子別又鬧病。”

憨奴把嘴一撇道:“虧姑娘還這麽關心珍姑娘呢。”

白鳳疑道:“你要說什麽,直說出來。”

“姑娘,珍姑娘其實早知道麗奴是翊運伯二小姐,是成心在姑娘你跟前演戲,好把那臭丫頭從咱們這兒‘救’出去,這時候兩人都姐妹相稱了。”

“你敢瞎說,我敲掉你的牙。”

“姑娘,這可不是我說的。昨兒我和珍姑娘身邊的小滿說話,她不小心給說漏嘴了。我要和姑娘扯半個字的謊,姑娘你就拿那砸核桃的鐵榔頭把我一口牙全敲下來。”

白鳳登時臉色發青,好半日沒吭聲,完了卻只翻身躺回床裏道:“既然珍珍妹妹有了她合心的新姐妹相伴,我就不去擾她了。我再躺會兒,你去給我倒碗茶。”

過得一會兒,就見一盞茶遞入了帷帳之中。白鳳一瞧端著茶托的手掌,不由得舉眸驚望,“二爺?!”

昏亂的天光之間,刻印著詹盛言的身影與臉龐,也好似是斑斕的大夢一場。他把茶送進她手裏,“你不用動,就這麽歪著吧。”——直到聽見他令人安心的聲音,白鳳才漸漸神魂歸定。

“我的二爺,你怎麽這會子跑來了?”

他向她端詳了片刻,“鳳兒,你臉色好難看,怎麽了?”

“沒什麽,做了個噩夢。”白鳳啜了幾口茶,但嗓子還是發啞。

“噩夢?又是那個夢?”

從那一天被糞潑,白鳳就總夢見自己被脫光了衣裳丟在人群裏,她在惶懼中驚醒時,常常是詹盛言睡在她枕邊,安撫她、慰藉她,在她耳邊呢喃著“我在這兒,好寶貝兒,我在這兒”,直至她再次入睡。因之他所說的“那個夢”,就是這個夢。白鳳含糊著“嗯”一聲,“這麽早過來是有什麽急事嗎?太夫人還好?”

“真要多謝你,家慈傳了好些個巫女作法全不管用,可自那天你替她禱過神後,病情竟一下子好轉了許多。不過太醫說,還是得過了年底才算穩保無虞。”詹盛言把她遞回的茶盅擱去一邊,空著兩手在膝面上無謂地一抹,“哦,我來,也不為什麽急事,就是那天在藥王廟外你問我的話,我考慮過了,還是想盡早和你把話說明白。鳳兒,我得先說上一聲‘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