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一間被掛滿紗幔的房間裏, 點起了惶惶跳動的燭火,夜幕將光線收攏大半,只留了室內一片淺淡暈黃。風吹銀鈴響, 細碎斷續, 沁著水聲, 讓人閉眼就能想起那一年的秦淮遊船,香味也是特調過的, 與西南綿延千萬裏的花海都不相同,而是甜膩廉價,像毒蛇的信子, 輕輕一點, 就使人頭腦發暈。

木轍坐在一張椅子上, 看著輕紗背後的妙齡女子, 如狐仙上挑的眉眼水波瀲灩,唇若染血,卻少了幾分當年的嫵媚。他癡態百出地看著他, 忽而又神情痛苦,透過眼前人,問著那數年前就已經香消玉殞的伶仃孤魂:“為何你沒有生出一個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兒?”

鳳小金沒有說話, 只是漠然地閉起眼睛。他能聽到對方的腳步聲正在逐漸靠近,又在那裏停駐許久, 而後便有一只蒼老如樹皮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

“為何你當初不等我,卻要跟著姓譚的那狗官走?”木轍繼續問, “她們甚至說你是自己給自己贖的身。”

他不明白, 既然她有錢,為何當初卻不肯跟自己離開秦淮。

鳳小金卻是明白的。一個青樓女子, 在同時面對一個遭朝廷追捕的混混,以及一個風流倜儻的王城貴族子弟時,會做出何種選擇,其實並不難猜。

木轍困惑多年,只是因為他不想承認而已,不想承認自己心目中冰清玉潔的神女,其實也同這世間絕大多數女人一樣,會在意男人的身份地位,不想承認她當初其實根本就沒有看中他,不想承認臆想中的情人離散,其實只是一廂情願。說來可笑,最善於玩弄人心邪 教頭目,偏偏同樣受制於人心的弱點,逃避怯懦,對於一個最簡單的問題,這麽多年硬是苦思不得解,以至於將他自己生生逼成了一個瘋子。

鳳小金不覺得自己的娘是一個多壞的女人,也不覺得她是一個多好的女人,歸根結底,只是一個庸庸碌碌的俗人。在年輕時遇到家世顯赫的俊俏公子,想賭一把,結果命苦,賭錯了,這一生也就毀了。

他已經記不清那所謂“爹”的長相了。八歲那年,自己殺了豆腐佬,帶著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一路北上,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在隆冬臘月抵達王城,那是一座大得驚人的城,街道寬闊得能並排行駛五輛馬車,每一棟房屋的屋脊上都有雕刻與彩繪,琉璃瓦在陽光直射下,燦爛得教人睜不開眼。

人也與小鎮上那些尖酸刻薄的鄰居不同,他們穿著風流,貴人們裹著厚厚的裘皮,看起來都高興得很。包子鋪的老板娘先發現了赤足站在雪地裏的小少年,她驚呼一聲,趕忙差夥計到後院找了身幹凈的舊衣,招手叫他:“孩子,別待在那裏了,快進來烤烤火。”

鳳小金被夥計拉進鋪子,擦洗之後換了衣服,老板娘又給他端來了包子與熱湯,問道:“你是來王城尋親的嗎?”

“是。”鳳小金捧著熱湯,看著外頭樹上掛著的紅綢,羨慕地問道,“嬸嬸,王城的年,每回都這麽熱鬧嗎?”

“這才臘月初九,還沒過年呐,掛紅綢是譚府有喜事,譚大人今天要納妾。”老板娘笑道,“等會我家小子要去討糖吃,你也一起去玩吧,對了,你的親戚姓甚名誰,住在哪裏?我看看能不能幫你。”

譚府,譚大人。鳳小金擡起頭問:“是正陽街的譚府嗎?哪個譚大人?”

“是正陽街的譚府,王城攏共也就那一個譚府。”老板娘道,“譚曉鐘譚大人,今日要納周府的三小姐進門。”

鳳小金的手指稍微錯了一下,包子裏甜蜜的花生紅糖餡兒流出來,溫熱地裹滿掌心,他問:“譚大人納妾,那他的妻子是誰?”

“是戶部李大人的女兒,當初他們成親時,可比今天熱鬧多了。”老板娘打開了話匣子,那得是十一二年前的事情,自己當初還沒嫁人呢,就站在街道旁邊,看著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一路走過長街。而策馬行於隊伍前的譚家公子,面如冠玉笑如春風,只這一眼,就成了王城不知多少少女的夢。

鳳小金心想,十一二年前。

那時候自己的娘正挺著肚子,或者正抱著自己,待在那間破舊的豆腐坊裏,日日癡癡看著北方。她以為他正在等她,以為她只要能抵達王城,出現在他面前,就還是能有情人終成眷屬。而造成眼下這種困局的,不是薄情人心,而是弄人造化。

她覺得那個男人是愛她的,所以經常會偷偷給兒子講那短短的相逢,講男人的許諾,講王城的繁華,以及只存在於幻想中的“將來的好日子”。

“你爹會找我們的。”她說。

於是鳳小金也就相信了,自己的爹一定會去秦淮接娘親與自己,一旦發現人不在了,就會派出家丁,在各個角落瘋了一般地找,他也是抱著這樣的奢夢,一路咬牙行至王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