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圓圓的鵝卵石上生著滑膩綠苔, 梁戍抱住柳弦安,大步走在上頭,穩當, 可靠。柳弦安一手撐著他的肩膀, 懶洋洋的, 思緒又不知飄到何處去,於是梁戍就開始提意見, 我這般賣力辛苦,你怎麽又偷偷跑去約會那群白胡子老頭?

“沒有。”柳弦安說,“我只是想起了一個傳聞。”

也是從民間話本裏看來的, 在西南蠻地, 經常有巫師將女童的屍體風幹脫水, 用特殊手法使其不朽不腐, 再替她們換上彩色新衣,往後背釘一根十字木棍,單手舉起來一同遊街串巷, 被稱為“鬼童子”,大概和書童一個道理吧,只不過這些童子不必負責主人的衣食住行, 而是負責下毒下咒。

柳弦安比劃:“就像王爺現在單手抱著我,樣子差不多。”

梁戍聽得後槽牙都疼:“這都是什麽鬼東西, 不許想,想點別的!”

於是柳弦安就真的想了點別的,但也和妖魔鬼怪脫不開關系, 實在是因為此時河道兩旁的符咒過於醒目陰森, 氣氛烘托到了,總覺得不從河裏跳出來一隊僵屍, 都對不起銀喋這鋪天蓋地的貼法。

“僵屍是這樣的。”柳弦安往前直直伸著手。

梁戍賞了他一巴掌:“僵屍也不準想。”

不準想就不想,但這一巴掌拍得不是地方,腰再往下,很有那麽一點非禮勿動的意思,非禮到就算是淡然如柳二公子,也覺得這回好像不太可以。

挨打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像爹和大哥,不分青紅皂白就拎著戒尺來教訓自己,這種打得手心疼歸疼,但心裏卻沒什麽波瀾,只有搖頭晃腦的嘆息,覺得世人大抵如此,哪怕至親亦不例外,便仰天而噓,挨打挨得念天地之悠悠,萬古悲涼得很。

另一種就是像驍王殿下,不輕不重一巴掌,疼是一點都不疼的,隔著厚厚的冬衣和披風,甚至都不怎麽感覺得到,但心裏卻春潮橫生,硬品出了一點夢境和現實交融的意思。柳弦安說:“這裏沒有石頭了,我自己走。”

梁戍把他輕輕放下來,又伸手拉一拉對方亂了的披風。於是柳弦安就更加心緒紛亂起來,趕緊扭頭看著符咒,想了會兒青面獠牙的惡鬼。梁戍陪在他身邊慢慢走,走了一陣,突然側身彎腰將臉湊到他面前,柳弦安正在出神,冷不丁被這張放大的臉嚇了一跳,梁戍就又看著他笑,笑得晃碎了身後滿河面的光和金,伸手揪揪他的臉:“怎麽了?一直不肯和我說話。”

柳弦安找借口:“沒有,我只是在想明天的事。”

“明天的事有我在,不必擔心。”梁戍道,“天理昭彰,這世間絕大多數惡人,還是會得到報應。”

柳弦安應了一聲,余府的家丁眼下仍在河邊忙碌,按照喜堂裝點著周圍的一切,他看著這一路明艷艷的紅回了客棧,阿寧敏銳地問:“公子,你是不是發燒了?”

“沒有。”柳弦安將披風遞給他,“只是耳朵有些燙。”

阿寧斬釘截鐵:“那就是太冷了,得上些藥,不然會生出凍瘡。”

柳弦安:“也沒有冷到這個程度。”

白鶴山莊的小廝,處處都遵循醫理去想,但柳二公子此時的狀態,又明顯和生病沒有半文錢關系。他洗幹凈手坐在桌邊,將腦海中所有有關於情愛的故事和詩篇都翻了出來,嘩啦啦飛速閱過一遍,確認了一件事,然後愁苦長嘆一聲。

嘆得阿寧又是跑過來試他額頭的溫度,又是拖過他的手腕試脈,試了半天,小心翼翼道:“公子的心跳好像有些快,如此愁眉不展,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倒不算不好,只是很麻煩。”柳弦安答。

“麻煩不打緊,就算公子處理不好,也還有王爺。”阿寧勸慰他,“慢慢來,總能解決的。”

柳弦安卻說:“麻煩的就是王爺。”

阿寧不大明白,王爺怎麽會麻煩?這向南的一路,王爺不知給了我們多少方便。

柳弦安還是嘆氣,因為他是當真很怕麻煩,而這世間最麻煩的事情,莫過於“情”之一字。輾轉難眠食不知味,整顆心都被另一人牽著,於紅塵間哭哭笑笑聚散離合,就算能白頭偕老,過日子也總免不了磕磕絆絆,還是亂,而倘若不能共白頭,要中途分手,那人生就更不得安寧。思及此處,他簡直後背發麻,恨不得立刻駕一只白鶴去萬丈青雲之巔,從此再不回來。

阿寧驚呆了:“公子方才說什麽?”

柳弦安重復:“我好像不僅僅想同王爺結伴同遊名山大川。”

阿寧結結巴巴地問:“那那那還有什麽?”

柳弦安答:“我不想他與旁人成親。”

自家公子不想驍王殿下成親,這件事阿寧是記得的,但他也記得公子一直說的是“任何人”,現在卻變成了“旁人”。

兩個字的差距,阿寧內心隱隱泛上不安,艱難地幹咽了一口:“那……那,不然公子還是別說了吧,再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