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鏢師們雖不知這一行人的身份,但出門在外,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沒有發火,只解釋道:“公子怕是看錯了,這是上好的療傷藥。”

“是療傷藥,但是裏面加了赤丹花,赤丹花會散精氣蝕心脈,連續用上十天,任誰都救不回來。”柳弦安道,“況且他本就傷重,應該會比十天更短。”

“這……公子是大夫?”那鏢師頭目見他說得有條有理,也不敢輕視,親自將藥瓶送過來,“這藥是我們從家裏帶的,理應不會有古怪,還請公子再仔細看看。”

“不用看啦。”阿寧擋著男人,不讓他靠得太近,“連我都能聞出來,說明這裏面不僅加了赤丹花,加的量還不少。你們還是盡快將他傷口上的藥粉與淤血清理幹凈,再用繃帶包紮好,馬上送到白鶴山莊求醫吧。”

“我們原本也是要去白鶴山莊的。”這時後頭又有一個鏢師站起來,“既然這樣,也別在這裏耽擱了,還是抓緊時間動身。”

頭目辨不清柳弦安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但也不敢拿人命開玩笑,更沒空判斷傷藥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所幸這裏距離白鶴城已經很近了,於是匆匆道謝之後,就下令眾人整理行裝,即刻出發。

鏢師們重新擡起擔架,在頭目一連串的催促聲中,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離開了這片樹林。

高林拿起佩刀,叫上三個護衛拎著桶,也去了溪畔取水。

待到四周重新安靜下來,梁戍才開口:“既會看診,為何不替他一次治好?”

“王爺誤會了,我不會看診,也從未替人看過診。”柳弦安解釋,“只是能辨出各種藥材的氣味。”

這對白鶴山莊的少爺小姐們來說,算基本功,人人都是從四五歲就開始學,唯一的區別只在於有人學得快,有人學得慢,而柳二公子,則是因為學得實在太快了,所以任誰都覺得他在偷奸耍滑,哪怕抽考全對,也被大人斥為作弊。

柳弦安沒有解釋,彼時他年歲尚小,並不太理解先生是怎麽判定的,只是盯著那兩撇不斷飛舞的小胡子,默默後退兩步,免得口水噴到自己。挨了一陣罵後,忍不住就搖頭晃腦地感慨,果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啊,我還和這種人有什麽好說的?

仰天而噓,仰天而噓。

後來諸如此類的事情,又發生了許多次,柳弦安在剛開始的時候,還曾經試圖站在別人的立場上,用他們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的行為,看是否當真荒誕浪蕩,但後來一想,世人如果用他們自己的想法來作為判斷對錯的標準,豈不是人人都能有一個標準?既然人人都能有一個標準,那我何必非要遵從他們的標準,而不能遵從自己的標準?

想明白這一點後,柳二公子重新躺回軟綿綿的榻上,舒服地長嘆一聲。

在往後的歲月裏,他也徹底放飛,將自己活成了一個飄飄搖搖的神人。一只腳囹於凡人之身,只能踏在紅塵裏,羈絆著父母親朋,目睹著生死病痛,另一只腳卻借力不滅的思想與精神,高高踩在萬丈青雲之巔,縱情遊於四海,往往樂不思歸。

他的世界裏有一只白鶴,能隨時隨地托舉日月。

而梁戍和他截然相反。

朝堂傾軋,戰場廝殺,樁樁往事足以化成一場大火,將所有年幼時的天真念想燒個幹凈。他的記憶裏是沒有鶴露松風的,有的只是權術和屠戮,以及漫漫長夜下的一壇烈酒。

梁戍還記得在自己小時候,曾經見過白鶴山莊的主人,他那陣帶了許多弟子來西北援軍。戰事如拉滿的弓弦,自己跟在師父身後,沒日沒夜率領一批一批精銳的士兵出戰,再用擔架一批一批地把傷兵擡回來。戰火燃起、熄滅、再燃起,血肉撕裂、痊愈、再撕裂,暗紅色的夕陽高懸於大漠上方,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火在灼嗓,在某些精疲力竭的時刻,他甚至懷疑自己陷進了一場永遠也不會有盡頭的慘烈輪回。

阿寧把火堆撥弄得更旺了一些,又從小葫蘆裏倒出來幾粒包好的小藥丸:“公子,吃了安神藥早些睡吧。”

柳弦安卻道:“今晚早睡不了。”

梁戍聞言,眉宇稍稍一動。阿寧沒搞懂,還在小聲地追問:“為何?”難不成王爺要與公子聊天?不應該啊,我看王爺一直在出神,也沒有要主動同我們說話的意思。

柳弦安道:“又有人正在哭喊著朝這邊走來。”

阿寧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足足過了老半天,風才送來一絲若有似無的鬼叫。

柳弦安的耳力差不多能和內功深厚的梁戍相媲美,純粹是因為打小沒什麽朋友,所以在大段大段孤獨的思考中,他學會了捕捉風中的每一絲聲音,來與自己作伴。

梁戍問:“那你可知來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