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您一定得看看他們的演出。”◎

“艾德勒小姐,這個馬戲團來自巴黎,”他說,“您一定得看看他們的演出。”

這是男人第三次提起巴黎。

前兩次分別是:

“艾德勒小姐,聽說新奧爾良雖然已經是美國的城市,但仍保留著殖民地的做派,人們都像巴黎人一樣有教養,飯店裏——尤其是高級飯店,全是法文菜單,法式烹調,不知是真是假?”

“艾德勒小姐,請原諒我的無禮,我不知道新奧爾良的時尚是怎麽一回事,但在我們巴黎,只有最卑賤的女工才會穿這種露出腳踝的裙子。我不想對女士的服裝指指點點,但您真的不該露出自己美麗的腳踝。”

莉齊·艾德勒神色溫和地說:“對,您說得都對。”

男人很滿意莉齊的回答。

再沒有比她更適合結婚的女孩了。

既是石油大亨的女兒,又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性情溫婉恬淡的同時,卻又不失少女的天真狡黠。

當然,最值得贊頌的,還是她那張標致的臉蛋兒。雖然是粗鄙的北方人,皮膚卻像南方貴族般白皙無瑕,看不見任何雀斑疵點,如同凝固的乳脂一樣潤澤光滑;嘴角天生上翹,上唇中央有一顆小小的、紅石榴般的唇珠,使整張臉呈現出一種朦朧而華艷的肉感之美。

就是出身不太好,男人暗想,父親雖然富可敵國,卻終究是個投機家,靠戰爭、鐵路和石油發了橫財,不像他們血統高貴,底蘊豐厚。

但想到她那將近百萬的嫁妝,他又對她充滿了似水的柔情。

男人清了清嗓子,正要對她講幾句情話,哄她開心,就聽莉齊語氣輕柔地說道:“這馬戲什麽時候開始?晚上我們不看電影了,就看這個吧。”

男人立刻答應下來,前去劇院的售票亭買票。

莉齊望著男人的背影,溫和的表情漸漸冷淡下來。

她一點兒也不想跟這人約會——他的頭銜是什麽來著,伯爵還是子爵?——和她約會的,有好幾個伯爵,她完全分不清他們之間的區別,只對一個叫“蘭斯”的伯爵有點兒印象,因為他相貌英俊,極有教養,不像其他人一樣傲慢無禮。

隨著電影藝術的興起,歌劇院的生意日漸凋零,像正廳前座這樣的好位置,以前只有托關系才能弄到,現在只需要走向劇院裏的售票亭。

為了維持表面的繁榮,劇院經理允許馬戲團、雜技團和低俗的爵士樂隊進劇院演出,不然僅靠歌劇和芭蕾啞劇的收入,完全無法撐起這樣一個奢華的劇院。

按男人的話說,正廳後座都是一些“下等人”。

但經過那些“下等人”時,他居然沒有露出鄙夷的眼神,莉齊正要高看他一眼,就見他一邊坐下,一邊發表“高見”道:“不知道那些下等人能不能看懂巴黎的馬戲。”

“……”

莉齊垂下眼睛,打開珠母扇,沉默地搖了搖,想到自己無論嫁給誰,都必然會嫁到巴黎去,不由有些絕望。

十分鐘後,演出開始了。

因為不是首演之夜,觀眾的反響並不熱烈。這一現象,自然又受到了男人的嘲諷:“一群鄉巴佬。”

莉齊靜靜地觀賞演出。

前兩個節目,的確都是來自巴黎的演員。

第一個節目的演員,更是來自加尼葉宮——也就是著名的巴黎歌劇院,一身帶亮片的舞裙,上來就表演了只有聖彼得堡才能看見的“揮鞭轉”,陀螺似的轉了足足十六圈,然後,在輕松歡快的旋律中,一口氣翻了五六個跟鬥,故意露出裙擺底下的白色燈籠褲。

這種雅俗共賞的演出,仿佛倏地擦著的火柴,點燃了觀眾的熱情。人們歡呼鼓掌起來。

莉齊也微笑鼓掌,她很喜歡那女孩自信嫵媚的神態。

男人卻皺緊了眉毛,好像那女孩是他親戚似的:“明明是巴黎歌劇院的女演員,卻表演如此低俗、下賤的舞蹈,真的太丟人了。”

第二個節目,則是一位美艷的女郎上台表演噴火。只見她一襲桃紅色的長裙,雙手持火把,時而親吻火焰,時而吞吐火焰,最後含了一口烈酒,仰頭噴出一道三英尺的烈火,震驚全場。一時間,掌聲綿延不絕,甚至有人起立往台上扔帽子和手帕。

主持人說她雖然是巴黎人,卻並不是在巴黎學的噴火,而是一個神秘的華人教給她的這項絕技。男人卻像是沒聽見這句話似的,不停地對莉齊說,這才是巴黎馬戲應有的水準。

接下來幾個節目,與其說是演出,不如說是展覽——沒有台詞,沒有編舞,只是讓一群畸形人走上舞台,展示他們的醜陋與殘缺。

這些節目中,最賣力的是主持人。他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歡快地介紹那些畸形人。後面的觀眾看不清畸形人身上的細節,他就用一個妙趣橫生的比喻,把一條條傷疤、一個個爛瘡、一根根殘肢送進觀眾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