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次日辰時朱昀曦秘密駕臨大悲巖觀音寺, 東廠督主楊自力比他先到一步,接駕時奏告:“奴才剛去向師太請安,她老人家說她容貌損毀, 恐驚了聖上, 請求隔著屏風見駕。”

兒不嫌母醜。朱昀曦當然不同意, 讓他去轉告惠音。

“朕聞佛祖有雲, 塵世中人以容貌為美,而身不貪錢財,口不發惡言,心不起邪念方為真美。朕雖凡人,亦有向佛之心, 請師太莫要見棄。”

楊自力去帶話, 稍後轉來說:“師太請陛下去禪房相見。”

朱昀曦期待而緊張地步入惠音下榻的禪室,見一緇衣女尼立於禪床邊, 正雙手合十朝他下拜。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生母了, 快步搶上去雙手扶起。旋即近距離看清對方結滿紅痂粗如樹皮的醜陋面孔,不由得倒吸一口氣,暴露驚懼。

惠音低聲嘆息:“罪過罪過,貧尼到底還是嚇著萬歲了。”

朱昀曦自幼受章皇後厭惡,沒體會到母愛, 後來知道生母另有其人,便存了找補心理, 幻想著生母是疼愛他的。是以雖未與惠音相處過, 仍將其視做慈親。見她的臉毀壞得比想象中更嚴重, 頓時悲痛難禁, 抓住師太雙手淚盈於睫。

“您受苦了……”

惠音安詳道:“諸般劫難皆為因果, 貧尼償還業債是好事, 萬歲不必為貧尼難過。”

朱昀曦聽她說話語氣溫柔慈祥,正符合設想,亦喜亦悲地跪下,要對母親行大禮。

惠音阻止:“萬歲是天子,貧尼如何受得起?”

這三年她拒絕皇家優待,顯然不願與兒子相認,朱昀曦淒楚告解:“師太乃佛門高士,就當我這三個頭是向佛祖磕的,願我佛保佑普天下的慈母都能有孝子侍奉,普天下的幼兒都能得慈母呵護。”

他發了願心,惠音不再阻止,替他默念觀音菩薩心咒,連念三遍,朱昀曦的頭也磕完了,起身請惠音到禪床上落座。

惠音請他坐到客椅上,直言不諱道:“貧尼進京面聖,是有一事告知萬歲。”

朱昀曦派去調查春梨的特務已探得春梨入京前曾去金華南山寺求見惠音,猜得出生母來意,略帶窘迫地問:“師太是來為柳竹秋求情的?”

惠音搖頭:“貧尼身在方外,不該理會紅塵中事,何況萬歲已賜予柳施主好歸宿,轉善緣為善果,貧尼著實為諸位高興。”

朱昀曦想陳尚志雖是母親的親外甥,畢竟是個傻子,稱其為好歸宿,怎麽聽都像諷刺。

他不敢生怨氣,恭敬請教:“那師太想告訴我什麽呢?”

惠音說:“這是一樁舊事。四年前貧尼還在保定廣化寺修行,一日一位少婦前來拜訪,自稱家住京城,丈夫姓褚,並非其婆母親生,自幼飽受冷待,成婚後又為尋找生母下落抑郁成疾。這褚娘子心疼丈夫,替他多方奔走尋母,夢中受菩薩指點來向貧尼求助。說起她丈夫的難處時痛哭不止,疼惜愛憐之情溢於言表。”

朱昀曦心顫神搖,忍耐著聽完,失聲問:“那少婦就是柳竹秋?”

惠音微微點頭。

他心臟像重重挨了幾刀,自言自語道:“她說我是她的丈夫……她對我當真如此深情?”

惠音輕嘆:“彼時貧尼見她那樣心疼丈夫,忍不住提醒說:‘愛之深責之切。娘子深愛尊夫,對他的期望必然很高,假如將來不能如願,恐會因此受傷。’,她後來回想這句話是何滋味,真讓貧尼不忍細思啊。”

朱昀曦聯系春梨的供述,終於相信是他辜負了柳竹秋的厚愛,追悔莫及地吞聲痛哭。

惠音柔聲開導:“佛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①’,依貧尼看萬歲與柳施主的緣分至今未斷,只是緣相產生了變化。萬歲還執著於前一種緣相才會痛苦糾結,正所謂一念不通全體現,六根方動被霧迷,因有所住,故有所欲;有欲有求,則自加纏縛,能不苦痛煎熬?若萬歲放下執著,隨緣任運,則心魔消退,重得自在。”

這話的含義也與春梨的請求相似,朱昀曦疑心誰都不會疑心無欲無求的生母,忍淚悔恨道:“多謝師太教誨,我以前有己無人,方得此報,今後定痛改前非,但願還能補過。”

惠音含笑道:“萬歲能有所悟,貧尼的願心已了,這便告辭回金華了。”

她起身收拾包袱,朱昀曦急忙勸阻:“我已命人在京郊建好禪寺,專供師太清修,請師太留下,讓孩兒得以盡菽水之義。”

他真情流露,惠音當即鄭重告誡:“佛心有情亦無情,普度眾生曰有情,斷絕六欲曰無情。萬歲身系萬民,正如同世間佛,不可以私心奪公心,以小愛廢大愛。”

她的暗示很明顯,朱昀曦的血統對穩固皇位至關重要。楊自力等太監和錦衣衛見皇帝這般看重一名毀容的中年女尼已很疑惑了。惠音若在京城定居,接受皇室供養,鐵定惹出流言蜚語,讓朝野對天子的身世重起爭議,不僅當年慶德帝為保住太子名分殺的那些人白白掉了腦袋,朱昀曦的權威也會大大受損,處境將更為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