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蔣少芬落葬那天, 京畿一帶上萬民眾冒著蕭蕭冷雨趕來相送。無數白衣匯聚成長河,哭聲綿延十數裏

柳竹秋祭拜完畢,站在遠處的坡地上眺望墳壟, 遲遲不忍離去。原以為淚水已流盡, 剛才目睹棺木入土, 她的雙眼隨著撕裂般的心痛湧出淚泉, 不曾體會的喪母之苦,終在這時紮紮實實補全了。

蕭其臻也來送葬,他看到墓地旁的大樹上掛滿人們寫的悼亡詩,一篇篇讀過去,發現柳竹秋的詩作。紙張已被雨水浸潤, 再過一會兒字跡想必模糊難辨了。

“秋草萋萋風雨急, 一抔黃土隔陰陽。往事歷歷催悲淚,恩德綿綿化感傷。肝膽相傾忠仆義, 無微不至慈母腸。冬裝針腳線猶新, 不聞叮嚀加衣裳。”

字裏行間的悲傷足以刺痛局外人。

蕭其臻急忙四處搜尋,找到那立在坡上的身影,不讓仆人跟隨,獨自冒雨趕去相見。

柳竹秋見他沒帶雨具,讓瑞福打傘接應, 自己和春梨共撐一把傘。

蕭其臻走到她跟前,看清她臉上未擦凈的淚痕, 無比疼惜卻無言以對, 神色沉凝地拱手揖禮。

柳竹秋還禮, 謝謝他來為蔣媽送行。

二人再無別話, 一齊靜靜注視川流不息的送葬人群。他們當中好些人背著包袱, 用雞公車載著老人孩子, 明顯來自遠地。

蕭其臻說:“我剛才問過一些人,有的曾受萬裏春恩惠前來拜別,有的慕其英名趕來祭奠。古人雲:‘英魂死不沒,凜凜為明神。’,蔣媽是當之無愧的大俠,浩氣必將與天地同存。請小姐以其遺志自勉,莫要沉湎於悲痛。”

柳竹秋微微點頭:“多謝大人提醒,眼下本非感傷時刻,前日唐振奇被捕下獄,都察院想必已收到很多參劾他的奏疏,現在有把握讓陛下將其治罪嗎?”

萬民鄉案平反,唐振奇受到追究,慶德帝傳旨將其押入錦衣衛大牢,讓百官檢舉揭發他的罪狀。

清流們以為守得雲開見月明,爭著發泄窖藏到黴爛的冤仇,奏疏雪片般聚攏,堆積的量已夠得上發動雪崩。

然而明眼人都覺察到這雪崩的破壞力微乎其乎,唐振奇被關了好幾天,皇帝也沒啟動審訊的苗頭,宮裏甚至傳出小道,說慶德帝打算將唐振奇貶去南京就職,來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為什麽罪惡滔天,罪證確鑿的奸宦還能得寬貸?

普通百姓想不通,初入官場的新人想不通,血氣方剛的直臣也想不通。

朝中的老油條,精細鬼們卻心照不宣。

唐振奇是慶德帝的家奴,他殘害忠良也好,貪贓枉法也罷,都是在慶德帝默許甚至撐腰的情況下進行的。這二十多年為主子當打手、殺手,剪除了若幹絆腳石,彈壓了眾多愛唱反調、屢犯天威、心懷不軌的王公大臣,既有功勞也有苦勞。

慶德帝若嚴辦了唐振奇,使後繼者見識他卸磨殺驢的伎倆進而引以為戒,以後誰還敢為他竭忠賣命,甚至不惜成為朝野公敵?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他還想饒這奴才一命,讓其安度晚年,好教新狗們相信他們仁慈的主人不會兔死狗烹。

蕭其臻明白現狀不容樂觀,如實對柳竹秋說:“我整理了一篇涵蓋唐振奇幾項重大罪名的罪狀請陳閣老過目。閣老說這些東西遞到禦前陛下不僅不會嚴懲唐閹,反會令他更快做出輕判的決定。”

柳竹秋聽說罪狀包括誣陷宋強、與賈令策勾結收受賄賂,殘害異己,豢養高勇、張欽等義子敗壞朝綱……

她焦慮道:“陳閣老所慮極是,宋大人是陛下下令處死的,賈令策的案子陛下也蓋章完結了,至於高勇、張欽等人都是陛下批準任命的,以這些作為唐閹的罪證,不是在打陛下的臉嗎?”

蕭其臻無奈憋屈,忠君如他也不得不直面令其心驚的事實:他無條件效忠的皇帝是奸佞們的後台,這腐敗的官場,畸形的政局都是他制衡弄權的產物。

柳竹秋昨天才見過張魯生,據說唐振奇在牢裏穩如泰山,揚言再過不久慶德帝就會釋放他。

就算失勢他還有巨萬家私,手裏還攥著眾多官員的把柄,照樣能逍遙自在享受下半生。

而且他自信慶德帝活不長了,太子羽翼未豐,章皇後的殺手鐧也還沒使出來,鹿死誰手未可定論。

柳竹秋等太子黨和清流們也擔心皇帝壽數所剩不多,不盡快除掉唐振奇這個大毒瘤必有後患。

她懷著歉意對蕭其臻說:“陛下對我生疑,這次若非蔣媽拼死相護,我已遭打壓。往後須恪行韜晦,不便名堂正道地跟奸宦鬥爭。這朝堂上的較量還得靠大人和有志同僚們擔綱。”

蕭其臻義不容辭道:“小姐不必介懷,你顧好自己便是,我們會盡快想出對策的。”

柳竹秋不參與正面鬥爭,也沒袖手旁觀,每天去衙門查收群臣的奏疏,從中篩選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