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柳竹秋連夜畫完一幅畫, 帶去求見皇帝。

慶德帝想是料到她要替惠音求情,數次拒見,直到三法司宣判惠音觸犯大逆罪獲剮刑, 被他下旨改判為斬立決後, 他才在建極殿召見柳竹秋。

柳竹秋明白皇帝的這些態度已顯示此事不容商榷, 冒著觸逆鱗的危險覲見。

進殿前莊世珍親自接待她, 低聲警告:“陛下近日身心疲累,請忠勇伯斟酌言辭,切勿令他傷神。”

這定是慶德帝授意的,警告她別多嘴惹禍。

柳竹秋跪拜在皇帝座下,神情肅穆。

慶德帝打量她鐵了心要觸黴頭, 面色比平日冷三分, 問:“晴雲何事急著求見?”

柳竹秋躬身道:“啟奏陛下,微臣是為家母來的。”

慶德帝納悶:“你母親不是早已過世了嗎?”

“家母是在微臣剛滿周歲時病故的, 微臣完全不記得她的長相。日前微臣出城狩獵, 在山林中看到一幕情景,深受觸動。回家後將其描繪下來,乞請陛下禦覽。”

她雙手獻上畫軸,近侍接下呈送到慶德帝跟前的案幾上,打開供其查看。

只見畫中有一頭老虎叼著一只成年的母猴正往山裏奔去, 母猴身陷虎口,猶在朝樹梢上的小猴招手, 那小猴爬在枝頭伸臂尖叫, 母子倆一個悲傷, 一個惶恐, 生離死別的絕望氣息溢出畫面, 發人惻隱。

慶德帝立刻領會出畫中蘊意, 躁惱地擡眼盯著柳竹秋。

柳竹秋沉聲道:“微臣見那母猴喪命前始終凝望小猴,口中慘叫似是對幼崽的叮嚀,不禁想禽獸尚有母子情,遑論人乎?微臣幼年喪母,未曾享受過一天母愛,時常想象家母的音容,看到別的孩子爬在娘親懷裏撒嬌,便羨慕不已。

八歲時家父教我讀方逢辰①的詩,中有一首《贈楊內舍景堯刲股》,詩雲‘子肉可療親,或曰不敢毀。不見母生兒,生死一間耳。此身母之身,非可認為己。殺身可救母,當還愛一死。天理通神明,寸膚直糠秕。苟能充此心,是即學曾子。’

微臣讀詩後對家父說願割股肉換亡母一日復生,完天倫之願。家父摸著微臣的頭說:‘癡兒可笑,人死豈有復生之理’,語未罷,亦涕淚縱橫。微臣始知死別更比生離難,夢魂不度幽明關,微臣這輩子都不可能體驗真正的母愛了。”

她以自身為例,闡述無母孤兒的悲苦,情出肺腑,言未過半已然淚出。

慶德帝聽她說得感人,憐憫安撫:“晴雲現已出人頭地,你母親也該含笑九泉了。”

柳竹秋拭淚道:“話雖如此,但微臣終是抱憾一生。民間有句老話說‘都願八十有個媽’,下有兒孫繞膝,上有老母在堂方是人生全福,這點陛下一定深為了解。”

慶德帝已被她勾起愧疚,朱昀曦是他最疼愛的兒子,孝順、聽話,相貌又得人意,他恨不得把天下間最好的東西都給他,自然舍不得他傷心難過。

明知溫霄寒在迂回遊說,終不忍責怪,輕嘆道:“你跟朕說這些是何意圖呢?”

柳竹秋料想皇帝不會這麽快被打動,直接求情仍將踩坑,須給他時間考慮,再度伏拜:“微臣想求陛下追封家母為誥命,使其得享哀榮。”

她沒讓人難堪,慶德帝略松了口氣,爽快道:“晴雲孝心可嘉,朕便追封你父為義安伯,封你母為義安伯夫人,傳旨成都知府為他們在當地建公祠,享四時祭祀。”

動靜鬧大了把溫家人引來可了不得,柳竹秋忙說:“陛下封賜爵位已是不世之恩,微臣怎敢再讓朝廷費公帑為父母建祠,此事只合自理,否則定致逝者不安。”

慶德帝準奏,命她退下。

柳竹秋盡了人事,後面的只好聽天由命,左等右盼直到行刑前四天仍不見皇帝改注意。

朱昀曦再也穩不住了,親自去忠勇伯府找她商議。

“我想去見父皇,求他饒了我娘。”

柳竹秋已計無所出,但仍極力阻止。

“殿下萬萬不可,這層紙若捅破了,陛下會認為您在逼迫他,以後您做任何事都會惹他疑忌。”

本來朱昀曦和皇帝的父子情是歷代帝王家少有的親厚,若為素未謀面的生母與養育他二十多年的父親頡頏,皇帝定會寒心失望,後果絕非尋常父子鬧矛盾那麽簡單。

“殿下能仰仗的人唯有陛下,無論何時您都不能做出有損你們父子關系的事,如果您真要冒險去求情,也絕不可提及惠音師太,只能盡量讓陛下憐惜您,並且讓他相信他是您最珍惜敬愛的人。”

朱昀曦在她引導下恢復理智,臨時想出條計策,回宮後傳令禦膳房次日別給他準備膳食,他要絕食三日。

尚食嚇了一跳,忙向上奏報。

慶德帝以為太子在鬧別扭,召他入宮問話。

朱昀曦醞釀了整宿,以恭順的態度鎮定作答:“兒臣前些天去廟裏祈福,聽寺僧說了一則故事。有位善士食素若幹年,從未殺生,本有望在死後往生極樂。不料他的兒子突患怪病,大夫說須日食鮮魚一尾,連食三年方可病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