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彼時十五歲的祁凜身上帶著打架的淤傷, 手臂上一道猙獰的傷疤,剛好沒多久,是被街邊混混拿壁紙刀劃傷的, 打完架那天他一個人到醫院去縫針,大概是麻醉量不夠,縫針到最後時已經失了不少藥效,針紮的刺痛感密集襲來,他出了一身冷汗,卻仍咬著牙一聲不吭。

等縫合完成之後,傷口已經疼到沒有任何知覺。

回家後祁凜發高燒,於是躺在床上渾渾噩噩地歇了幾天,最終好了。

他到園子裏摘了幾個成熟的柿子,到水果店買了只大西瓜和一箱牛奶,準備到醫院看望那個老人。

結果到了之後,才知道友美和已經不行了。

突發性心臟衰竭。

“一下就沒的。”

“”甚至都來不及進icu搶救。“

聽到這兩句話,他手裏提著的西瓜被砸在地上,登時四分五裂。

祁凜死死抿著唇角, 低頭,良久不發一言, 他靠在醫院冷冰冰的墻壁上, 手指緊握,指甲直直紮進手心裏。

眼淚順著他的下巴滴在地面。

他聽到走廊對面的友家男人們, 正壓低聲音說著什麽話。

“小zhi正在中考,現在千萬先別告訴她和她媽媽,等過了這一天我們再……”

“知道了。”他聽到那個男人沉聲說。

【小zhi】

這個名字在祁凜的耳邊不停回蕩。

誰啊。

那個人的外孫女?

祁凜茫然麻木地想著, 立在走廊裏, 覺得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密密麻麻像是被螞蟻啃咬著。

他低頭一看,原本結痂的傷口再次裂開了。

夜晚,他想起友美和的囑托。

於是拖著高燒後無力的身體,去參加考試。

六月份的三伏天,風一吹汗毛就豎起,回暖回涼的,中午卻是艷陽當頭,溫度極高,曬得人五脊六獸。

兩天過後中考結束,所有人都撒了歡似的在外面瘋玩,唯獨他沒出去,而是拿一卷繃帶隨便包了包還沒好的手臂,然後獨自走去友美和的靈堂外面幫忙。

搬東西,糊紙祭,一沓沓的紙錢金元寶被疊出來,堆滿了幾個紙箱子。

紙人紙牛,扁擔轎子。

赤峰鎮上的喪葬事宜一向搞得非常厚重,呆了半天下來,整個屋子裏都是劇烈的燒灰味,熱浪席卷,悶熱難當,像是身在一個巨大的煙灰爐。

有圍在靈堂外的和尚們拈著佛珠,一遍遍誦經,燒紙盆中煙霧不斷繚繞,巨大的煙灰味嗆得人直咳嗽,孝子們披麻戴孝跪在屋裏,管喪事的大拿站在門口洪亮地吆喝著,招待那些前來吊唁的一波波洶湧的鎮民們:“一叩首,二叩首,孝子還禮謝了——長長的拖音伴隨著前來吊唁的人們或真或假的哭聲和誇張的舉止,就像是一場場滑稽醜陋的木偶戲。

中午,蟬在枝頭沒完沒了地叫著。

祁凜捏著一盒飯大口吃著,菜很難吃,可是沒關系,他餓了,吃完後,他擰開礦泉瓶子灌了幾口水,只覺得喉嚨在不停地冒煙。

苦夏。

他在心中默念,喉嚨仍幹渴麻木著,看著地上的兩波螞蟻,爭奪啃食著濺落的米粒。

他撐著地面起身,忽然撿起一塊石頭狠扔進水塘,“撲通”重重的一聲,有人罵他,他不理,兀自盯著那片泛起漣漪的水面,目光沉寂又乏味無生。

哭不出來了,哭泣很丟人,他不想哭,而更多的是麻木。

頭頂的太陽又烈又熱,曬得他眼睛發痛,他用指腹大力揉搓著眼眶,直到眼睛都發紅,也不停止。

——去他媽的吧。

——以後再也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

他默默地想著,眼底淡漠無生。

直到一道緊急的刹車聲忽然響起,車胎摩擦土路地面,聲音刺得人耳朵發癢。祁凜擡頭看去,見一個白襯衣的長發少女下車,風塵仆仆地趕過來,一進去就撲通一聲跪倒在靈堂。

她撲在那具玻璃棺木前,嚎啕大哭。

那聲音既脆弱又撕心裂肺,像是失去了至親的可憐幼獸,幾乎上氣不接下氣的。

一串串淚花砸在地面的蒲團上,那少女伏低身子,眼尾也暈開一片片顯眼的紅。

祁凜被她吵得夠嗆,這幾天圍在靈堂裏此起彼伏的哭聲實在太多了,讓人麻木又厭煩,而唯獨她的,那麽讓人記憶猶新。

他靠在墻角,聽樹上蟬鳴不休,聽靈堂裏那少女嘶啞的哭聲夾雜四周喇嘛們吹拉彈奏的悲苦哀樂,就像是一首連綴不斷的喪歌。

祁凜心裏先是覺得這姑娘肺活量可真大,過了一會,他發現那邊忽然沒聲了。

他疑惑,索性擡腳走過去,這才發現她已經哭抽過去了,少女纖細的身子倒在蒲團上,兩邊肩膀微弱地起伏著。

女孩的母親已經哭的肝腸寸斷,無暇顧及到她,他左右看了看,見周圍人都沒注意,他只得自己走過去,把她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