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離開柳家村的一路, 柳漁想過許多種可能的去處,唯一不曾設想的,是她今日便會踏上折返柳家村的道路。

騾車飛馳著, 蹄聲、鞭聲與車輪碾著青石路的聲音和在一處,軋軋譜作了一曲喧囂塵世的光怪陸離,而她在這光怪陸離的真與幻中,多出了這麽一群血肉至親,兩世相加十七載想都未敢想過竟當真存在的至親。

然而柳漁知道,支撐她折回柳家村的,並不是這些初相識的可能的親人, 也不是柳晏清身上那一身代表著正義與安全的公服,誘引著她依順跟從的,是謎題終將揭開的最後一重面紗和那面紗之後即將呈現在她眼前的真相——一個兩世不被善待的真相。

柳大郎前番說的話尚在耳邊, 把她賣到縣裏富戶家做妾,王氏不應、柳康笙不允,如果王氏與她還有一腔血緣上的羈絆,柳康笙又有什麽?仁義道德、禮義廉恥嗎?

在遇到柳大伯娘這一家人後, 柳漁漸漸明白了,他們忌憚的是安宜縣柳家人。

可從柳家人的穿著打扮上看, 並非大富大貴之家,柳晏卿一個捕快, 至於讓柳康笙忌憚至斯?

村正家嬸子當初那一句話浮於柳漁心間, 王氏的來歷有問題。

是逃妾?抑或是她是被偷出的孩子?若柳大伯娘一行人看著是富貴人家,她還信, 可擺明了不是。

心裏轉過千般可能, 其實也不如眼下直截了當問柳大伯娘一句, 可柳漁發現, 坐在她旁側的柳大伯娘,整個人都陷在一種比她更苦痛的情緒中。

在醫館中柳漁能清楚感知到,柳大伯娘是為她而哭,而此時任騾車如何搖晃也坐得端正筆直的柳大伯娘,卻似乎陷進了一種誰人也融不進去的修行裏,仿佛是由苦痛中掙出銳利的刀鋒,又以另一種堅毅將它壓伏,痛苦、恨意、堅忍在一轉又一轉的輪回。

柳漁心中種種,便也都隨之壓伏了下去,在車行的顛沛裏靜默了下來。

真相總會來的,且已經越來越近了。

~

柳家村,柳康笙等人對即將到來的變故一無所知。

酉初一刻,柳家男人們不出外見工的情況下,這就是柳家人用晚飯的點。

剛把王氏的親閨女賣了,伍氏今日分外乖覺,包攬了家裏一應的家務,且做得是甘心情願、眉眼飛揚。

然而柳家今日的晚餐相較往日卻是格外的冷清和過分的安靜。

二房一家子都不在,柳大郎、柳漁不在,在家的只剩了柳康笙、王氏、伍氏、柳三郎、文氏,以及傍晚才從鄰村接回的柳天寶,和天色擦黑才從外邊回來的柳燕、文氏長女柳二丫。

柳家的孩子,除了柳天寶,女孩兒是沒資格上桌的,往常都是挨邊角夾幾筷子菜站著吃飯,今日因著家中少了許多人,柳二丫破天荒的也能在堂屋餐桌上有了一席。

時人以左為尊,方正的八仙桌,柳康笙和王氏坐了上首,柳大郎不在,這左上首位便叫柳康笙喚了不過總角的柳天寶坐,左下首是伍氏,右上首柳三郎、下首文氏,末位上兩個位置便是柳燕和柳二丫的了。

照常理,柳二丫當是靠右貼著她娘文氏去坐的,柳燕這天卻不知怎麽,先一步搶了貼近文氏的座位,把另一邊貼伍氏的空了下來。

柳二丫不明就裏,不過她很少能上桌,有得坐就挺高興,樂樂呵呵坐了上去,捧著碗就埋頭苦吃。

柳家這一頓晚飯吃得極安靜,平日裏咋咋呼呼的柳燕今天像是啞巴了,頭埋得幾乎要進了碗裏,連菜都沒挾幾筷子,魂不守舍的吃過幾口就回了屋。

文氏若有所思瞧了柳燕背影一眼,沒作聲。

而進了屋的柳燕,坐在自己床沿,看著對面貼墻鋪著的簡易板床,久久沒動彈一下,直到天色盡沉,整間屋子都暗了下來,柳燕猛然驚悸,一腳踢了鞋縮進床內,屈膝將自己抱作了一團。

~

月色下兩輛騾車轉進柳家村,一路行至柳家院門前才停下,院墻內還有隱隱的燭光,顯示著這家主人還不曾歇下。

柳大伯娘在柳晏清攙扶下下了騾車,望著眼前的農家院,隔著薄薄一扇木門,仿佛已經望住了藏了十五年的仇敵。

十五年了。

她微闔了闔眼眸,深深吸了口氣,而後看向柳晏清。

柳晏清領會得,向前一步拍響了柳家院門。

這時候,天色才暗,各人回了屋裏,又還不曾真正歇下。

柳家這邊,王氏今夜是睡不著的了,她連屋也沒進,因為不願對著柳康笙,院門被拍響時,她正坐在堂屋門邊發怔。愣了好一會兒,意識到被敲的是自家院門,她起身行了過去,揚聲問了句:“誰啊?”

只這一聲,院外的柳大伯娘身子就是一震。

盡管添了滄桑,可這嗓音的主人,慢說是添幾分滄桑,便是挫成了灰她也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