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服侍天子就寢後, 殊麗呼出一口氣,走到落地銅鏡前,盯著鏡中面容嬌粉的自己,拿出絲絹小帕, 沾了水, 擦起後頸。

紗簾外響起幼童的嗚咽聲, 她看了一眼大床上熟睡的男人,快步走到外間, 坐在小塌前拍了拍不安的孩子,“沒事了, 沒事了。”

幼童在夢中喃喃出聲:“舅舅......”

這麽小的孩子與家人走散, 實在可憐, 而他的父親很可能是逃臣之一,只是, 孩子為何在夢裏喚著“舅舅”, 而非爹娘?

莫不是與在朝為官的舅舅更為親近?

殊麗捏了捏他的小圓臉, 擠在他身邊合上了眼, 疲憊一日,困意席卷,她想要睡上小半個時辰。

日光拂面時, 殊麗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睡了一整夜, 心虛感上湧,她看向紗簾內, 發現天子已不在簾中, 皇帳也被卷起了簾子。

綠油油伴著璀璨日光的景色映入眼中, 她將幼童輕輕放在一旁, 起身揉了揉發麻的手臂,一瘸一拐地走到帳篷外。

禦廚在外支起灶台,正在分發食物,官員們排隊取餐,很像一個稀松平常的早晨。

也是,他們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哪裏會被一次刺殺嚇倒,自己也該像他們一樣堅韌。

端來早膳,殊麗回到帳篷,見幼童已爬起來,正在雙手揉眼睛。

“小可憐。”她點點幼童的鼻子,“你叫什麽名字?”

幼童十分依賴她,抱著她的手臂蹭了蹭額頭,“我叫林斐,姐姐呢?”

“姜以漁。”

若世間只能記住她的一個稱呼,她私心希望是“姜以漁”,而非宮婢“殊麗”。

拋開昨日的狼狽,林斐比昨晚活潑不少,彎著大眼睛摟住殊麗的脖子,貼起她的臉蛋,“姜姐姐。”

這孩子挺聰明討喜的,難怪能取悅壞脾氣的天子。

“你爹爹叫什麽,姐姐去幫你尋尋。”

出於對孩子的憐愛,她心裏存了僥幸,惟願孩子只是與家人走散,而非逃臣之子。

林斐嘟嘴,“我是跟舅舅來的,可舅舅不見了,他叫許斯年,字時澈,是名畫師。”

宮廷畫師?

此番壽宴,必有畫師跟隨。殊麗只能想到這種可能,“那你等著,我去打聽一下。”

林斐不願跟她分開,抱著她的脖子不放。

殊麗抱不動他,將之放在地上,拉起他的手,帶他走出帳篷,一路跟侍衛打聽起隨駕的畫師們在哪裏歇腳。

順著侍衛指的方向,一大一小走進楠樹林中,朝著林中溪流走去。

十來名畫師正在沐浴晨陽,身前擺放著畫板,想是要在此處作畫。

沒等殊麗跟他們打聽“許斯年”這個人,身旁的林斐忽然掙開她的手,歡喜地跑向一名男子,“舅舅!”

順著林斐的方向,殊麗看向那名被喚作“舅舅”的男子,目光一滯。

鳥語花香的楠木林,被晨早的流玉雲霧包攏,輕輕一扇就會消散,而那男子比流玉還要朦朧,有種濃濃的破碎感。

面相倒是生得極為俊秀,甚至能用鳳翥龍翔來形容,可身子瞧著羸弱,在林斐撲過去時,還咳了幾聲。

人高馬大,又弱不禁風。

然他與元栩有著同樣溫和的氣質,抱住林斐時,低頭摸了摸他的五官,嘴角牽起笑痕,“找了你一宿,沒有你這麽摸瞎胡的,是不是欺負舅舅眼盲?”

殊麗走過去時,男子擡眸“瞧”了過來。

殊麗驚覺對方是位盲人畫師。

說來也怪,若宮廷有位盲人畫師,必然成為各個場合的焦點,畢竟,眼盲作畫,靠的可不止是天賦和手藝,而且對方容貌足夠出眾。

“你耳力不錯。”

殊麗中肯評價,她明明走得悄無聲息,還是被對方察覺了。

男子松開林斐,溫和解釋:“是憑氣味,娘子身上有股獨特暖香,很像雛菊和茉莉交織出的味道,還夾雜一絲清淺的木質香,與林中的味道不同。”

這讓殊麗更為驚嘆,天子懂香,卻都形容不出她身上的獨特味道,連宮內的香料師們也破解不了,今兒倒讓這位盲人畫師破解了。殊麗有種恍然的感覺,原來自己身上的香氣是混香。

對方直接道出她身上的味道,殊麗卻沒有覺得他輕浮,反而覺得他是個香料行家。

“您是新入宮的畫師?”

男子笑道:“正是,娘子是......?”

殊麗沒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們日後也應該沒有見面寒暄的機會,“孩子找到家人,那我就放心了,告辭。”

說著,她彎腰遞給林斐一塊很漂亮的玉石,“留個紀念。”

林斐抱住她,仰頭道:“姐姐,咱們還會見面嗎?”

殊麗瞧向地上的排排轍印,忽然覺得,經年之後,兩人如同地上的轍印,不會再有交集,她摸摸林斐圓圓的腦袋,“看緣分。”

隨後直起腰,微微頷首,邁開輕盈的步子,消失在春意競秀的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