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臘月底, 除夕。

百官休沐,依例放年節的假。

鄭玉衡從戶部回來, 將官服換下, 著常服整理她的奏折和書卷,在慈寧宮殿中等候。

除夕是宮中的大宴,董靈鷲必然要前去參宴,與京中的諸多公侯門第、誥命女眷等相聚宴飲, 如若皇帝、皇後皆在, 而太後娘娘不曾到來, 那麽這宮中再大的排場, 也名不副實、了無趣味。

為完此事, 董靈鷲即便懶於交際,也不免要親身前往,見過那些隔著幾道彎兒的宗室遠親, 看著一些面貌稚嫩的宗室子近前磕頭問安。

她待到天際昏黑,酒過三巡時, 便跟孟誠說酒熱體倦,先行回慈寧宮了。皇帝原本想親自送她,但兩人不好都拋下宴席離開, 董靈鷲便讓他不必相送,主持大局即可。

孟誠只好點頭稱是。

董靈鷲走出香風流蕩、溫暖四溢的殿中, 沒有上轎, 而是獨自行過宮中的一段長廊,廊外朱欄的兩側,覆著一層薄薄的新雪。

瑞雪攏了攏她肩上的大氅, 遞送來一個換過炭的溫暖手爐, 低聲道:“娘娘, 咱們回去吧。”

董靈鷲道:“裏頭悶,哀家再走一會兒。”

她的衣衫漸漸沾上幹燥的冷意,涼氣一絲一縷地從附到錦繡華服上。董靈鷲深深地呼吸,感覺澀而微寒的氣息湧入肺腑,讓她格外地感到清醒。

明月高懸,寒光照雪。

她慢慢走過這段路,折了一只探出錦芳園的紅梅,把玩在手中,這才上了轎。

慈寧宮燈火通明,私下裏偶爾可聞宮人內侍們喜氣洋洋的互相恭賀聲。蔣內人正坐在一個小凳上,給鎏金香球裏更換香料,太後娘娘一回來,她從門口這兒望見,咳嗽兩聲,內裏哄鬧的小丫頭們就噤了聲。

殿內安靜下來。

董靈鷲踏進門檻,四遭的宮人們低下身行禮。她擺了下手,道:“讓她們都下去歇著吧,只留一兩個看著燭火值夜。”

瑞雪道:“是。這幾日的爆竹……”

“該放就放。”董靈鷲道,“熱鬧一點兒好,小孩子都喜歡熱鬧。”

瑞雪勸了一句:“為這個熱鬧反惹了娘娘休息不好,那就折她們的壽了。”

“你倒會做我的主了。”董靈鷲輕輕地道,“沒這麽金貴,就這一兩天,讓她們鬧騰去吧,宮中服侍聽起來體面,一年到頭提著膽子,未必是個好差事。”

瑞雪這才應道:“是。”

她知道小鄭太醫在裏頭,自有他在,便折下去給小丫鬟、小內侍們分發賞錢和年節的福燈、禮物去了。

四下的宮人逐一退下,董靈鷲也就不端著什麽皇太後的架子,隨意松了松筋骨,將路過園子裏時折得紅梅插在書案瓶中。

一段枝節與瓶底相撞,發出很輕微的脆響。在書案邊理書的鄭玉衡擡起眼,見到一張無論見了多少次、還是會為之失神的臉龐。

今日參宴,太後娘娘裝扮得格外莊重。她烏發如雲,黛眉朱唇,戴著一頂累金絲、臥珠鳳的華冠,細細的步搖流蘇從冠中垂墜下來,輕微地顫動,襯著她雍容而寧靜的眉眼。

鄭玉衡心跳漏了一拍,呼吸稍滯。

董靈鷲將紅梅插就,手指轉了轉瓷瓶,將瓶上繪著的柳枝春燕轉到正面,慢悠悠地跟他道:“幾時回來的?”

“一早就……回來了。”他道。

“哀家今日太忙。”她伸出手,剛剛接觸瓷瓶的手指還有些涼,指尖輕柔地貼上他的臉頰,冰絲絲的,“早說你回來得這麽快,一杯酒我也不喝了。”

鄭玉衡被說得心口怦然,下意識地覆蓋上她的手指,不讓對方停止這種短暫而又溫柔的接觸,他閉上眼,側頰貼在她的掌心上,低聲:“您這句話說給過別人嗎?”

董靈鷲笑了笑:“又想跟誰比呢?”

“不是……臣不知怎麽跟您說。”鄭玉衡道,“要是我能有這份獨一無二的恩典,玉衡會記得一輩子的。”

他才懂事幾年,受過什麽風雨,懂什麽叫一輩子嗎?

董靈鷲望著他的眼睛,安靜地凝視了一會兒,輕道:“哪怕你不能記得一世,能有今日的模樣,能說出今日這樣的話,我也不算白疼你了。”

她繞過書案,坐在鋪著軟毯的椅子上,卻一頁書也不想看,少見地放松了緊繃的神智和身軀,有些犯懶、微微疲倦的靠在椅子上,單手搭著椅背,手指捏著鼻梁,閉上眼道:“把首飾取下來吧。沉。”

因為這個高度,鄭玉衡便低下身,跪下來拆這些簪釵首飾。

他對太後娘娘既有不可言說的冒犯之心,亦有刻進骨子裏的尊重敬愛,能夠在她面前,為她做一些體貼瑣碎的小事,這是僅排在治好她之後的願望。

鄭玉衡的腦海中已經拋去了所謂“佞幸”、“男寵”等忌諱,也在她面前摒棄了所有關於文士孤傲的觸覺。他仔細耐心地取下珠飾,摘下華冠,握住她垂落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