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孟誠坐在母後手畔, 如坐針氈。

時至日暮,臨安王妃與世子已辭行出宮。董靈鷲親自遣派瑞雪姑姑相送, 但卻將他們兄妹二人留下了。

慈寧宮一派肅穆安靜, 各級女使來往盡職,腳步無聲。一個穿著八寶蓮花紋圓領宮服的女使侍立案側,為太後娘娘侍墨。

不光是剛剛罰了鄭玉衡的孟誠緊張,連昭陽公主孟摘月也跟著一同提心吊膽, 她想起自己的事由來, 跟著脊背發涼, 在那兒絞著手絹兒, 時不時摸一摸鬢邊流蘇, 眼神飄忽。

董靈鷲收手,命人將復批過一遍的奏疏呈到皇帝案前,一語不發地繼續處理政務。

小皇帝伸手接過, 沉下心低頭去看,可字句卻難以入眼。他知道母後一定已經知道杖責之事, 所以才在那種關鍵時刻讓世子請他過來,但時至此刻,董靈鷲卻什麽都不說。

氣氛愈發壓抑。

女使換了一盞茶, 將仰天雪綠奉到董靈鷲的手畔,然後又有人為陛下、公主奉上他們兩人各自合口味的熱茶, 茶盞剛剛在桌案上落定, 便聽太後開了口。

“皇帝看好了嗎?”

孟誠渾身一振,捧著奏疏,擡眼看向母後, 像是在文華殿受教時失神突然被點名一般, 有些愕然和遲鈍, 隨後才道:“兒臣慚愧……”

董靈鷲道:“你不是慚愧,你是心不在焉。”

孟誠驀然沉默。

他的母後不必苛責、不必問罪,光是一言不發,光是讓他自己去想,小皇帝就已經懾於她的權威,懷疑自己的做法會惹得母後不悅,可在另一層面上,孟誠也實在不願意承認——母後會為了一個區區外人,對他發脾氣。

董靈鷲道:“今日你碰見鄭太醫的事,哀家已經知道了。”

孟誠道:“母後明鑒。鄭玉衡語出不敬,直犯天顏,兒臣……兒臣只是想教訓他。”

董靈鷲輕輕地看了他一眼:“他說了什麽?”

孟誠剛要開口,想到鄭玉衡是對已故的父皇不敬,他跟小鄭太醫居然產生一種相同的默契,並不想讓這段矛盾裏出現明德帝的身影。只不過孟誠是覺得鄭玉衡不配,鄭玉衡則是純粹地不願意。

他話到嘴邊,不得不頓了頓,“他對兒臣倨傲不恭。”

“哀家問你,”董靈鷲語調和緩地復述,直視著他,“鄭太醫說了什麽?”

別說是孟誠了,就是一旁的孟摘月都跟著咽了咽口水,覺得母後不明顯發怒的時候、比她情緒外露時還更可怕。

孟誠握著拳,半晌後道:“他……兒臣記不得他說了什麽。”

細究起來,除了“不願肖似前人”之外,鄭玉衡也沒有特別可以挑得出的冒犯之言。

董靈鷲向後倚靠,斂袖倚在椅背上。一側的女使整了整椅背上的絨毯,對太後低語:“娘娘,宣都知去太醫院探望回來了,並沒什麽大礙。”

董靈鷲輕輕頷首,跟孟誠道:“皇帝這樣去為難一個隨侍太醫,竟無緣由,在宮中勃然大怒,到了動用刑罰的地步,不覺得失了體面和身份麽?”

孟誠轉不過心裏這個坎兒來,他分明知道,鄭玉衡是仗著母後的勢,才敢那麽大膽、那麽不敬的,但他無法指責母後,只是緊咬牙根,眉峰壓得很低,吐出幾個硬邦邦的字眼:“他不配侍奉母後。”

董靈鷲於是問他:“那皇帝覺得誰合適呢?”

孟誠不知如何回答,公主便已經忍不住掩唇,她的緊張情緒一掃而空,差點笑出來,見董靈鷲的目光掃了過來,才輕咳幾聲,假裝什麽都沒有聽懂。

孟誠的手放在膝上,幾次舒展又握緊,最後終於忍不住道:“母後不是已經有父皇了嗎?難道父皇還不夠嗎?”

董靈鷲道:“你父親——他不是已經走了嗎?”

“可是……”孟誠道,“可是!”

董靈鷲依舊平靜地望著他,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等待他的下文。

孟誠的身心都有點被擊碎了,他完全不理解母後跟父皇這二十余年的相敬如賓、相濡以沫,難道還不能一生相知相守?難道就一定要找其他人消遣解悶——這不是對父皇的不忠嗎?

這種想法出現在封建男人腦海中,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甚至相比來說,孟誠生活在一個父母慈愛的完美家庭環境當中,他對於夫妻同體的向往還更強烈、更深刻。

小皇帝的思想縱然封建,但並不能代表他品德敗壞,恰恰相反,這是在這個時代裏,許多女人求而不得的夫婿品質。可正因他是皇帝,這種性格反而為他帶來了許多痛苦。

孟誠深深地呼吸,拿鄭玉衡的存在是“睹物思人”,由此來安慰自己。在這樣的自我催眠當中,他的容忍度稍微提高了,垂著頭跟董靈鷲道:“可是,母後對父皇……不會放不下嗎?”

董靈鷲沉默了片刻,她很想告訴誠兒,在孟臻還活著的時候,她就已經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