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清平觀內,一名內侍模樣的人佝僂著背入了正屋。

顧珩連著幾日都有些被魘到,他覺得這不算好征兆,本想掐訣,但又發覺耗費神氣,便作罷了。

用過午膳後,也未曾淺寐,只斜靠在太師椅上閉了閉眼,因此即便那內侍的聲音再輕,顧珩也極為敏銳地擡了眸。

“丞相勞累了。”那內侍模樣年輕,但說話卻持重。

顧珩眼風掃過——是燕帝身邊侍奉的人。

倒也不全算是燕帝的人,自燕帝病後,顧珩已命人裁減了燕帝身邊大半的宮人,剩余的則被調去前殿掃灑。

伺候在病側的,皆是顧珩的暗卒。

顧珩擡了手招人上前來:“陛下怎麽了?”

那小仆雖得令,但也不敢太過殷切,就只在案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住腳。

“回丞相,陛下現如今身子還好,就是今日,喚了先前在身邊伺候的大主事王內侍進殿。”那人語畢後略一擡眼,想一窺顧珩的神情。

“現如今他人在哪兒。”

“王主事畢竟身份在那兒,加上又是陛下親傳,奴等不敢阻攔,因而派奴來跟您通傳一聲,約莫現下,人已在燕宸殿了。”

小內侍說話滴水不漏,讓人拿不出他的錯處,顧珩也懶於同他多費口舌,便示意人退下了。

燕帝在時,黨同伐異之風已起,自今歲燕帝連番染疾,前朝王公亦起了應立國本的心思。

燕帝無後,這國本落於誰肩,是該斟酌。

顧珩並非篤信燕帝此刻還會放權於他,只是燕帝此時猶若置於火上,這位大燕君王,在謀求生路。

顧珩將岸上的紙張撫平,落筆隨意提了幾個字,便起身吩前往燕宸殿。

燕宸殿中,已撤了往日焚的濃烈的龍涎香了,顧珩只是略一點頭,殿內伺候的仆從們便盡數退下了。

一片靜寂中,偶有兩聲哭泣聲從內殿傳來。

地上鋪的是柔軟的羽毯,因而顧珩闊步邁進內殿時,王內侍仍伏在燕帝榻前抹淚。

“陛下醒了,怎麽也不派人傳臣。”顧珩眸色並不明朗,半張臉隱在帷帳的陰影裏,使人難以揣測。

聽到顧珩的聲音,王內侍通體一驚,忙用袖袍拭了拭淚,慌忙中,原本抱於懷中的東西也掉落在地。

燕帝雖唇上添了幾分紅潤,但面上仍是一番慘白,形容枯槁,原本豐潤的面如今也深陷進去,形似白骨。

他不長久了。

燕帝此時唯有頸上可以挪動,見顧珩來了,遂閉了眼,將面挪向一旁。

無人可察處,燕帝眼角垂下一滴淚來。

顧珩並為對這位君王留有一分余地,而是徑直撿起地上的一個卷筒,裏面存的是一封加蓋玉璽的詔書。

“陛下糊塗啊。”顧珩並未打開,而是用火舌將詔書吞噬。

顧珩先時的猜忌沒錯,但這封詔書裏面寫的是誰不重要,顯然燕帝此時詔王內侍前來,已是動了立儲的心思。

“不過是場災病,陛下不必心焦,臣會為陛下調養的。”顧珩話說的雲淡風輕,仿似將才的舉止不過是場孩童遊戲。

“王內侍啊——”顧珩旋過身來,看著伏於腳邊不停顫栗著的人,緩緩吐出一句話來。

“你也是宮中的老奴了,陛下如今身子不爽,你在近前添憂哭喪,實為不吉。”

顧珩話語一滯,王內侍依舊跪在地上,佝僂著脊背,他似乎也猜到了自己的下場,當即嚎哭不止。

而顧珩只是提了提聲量,面上平靜如常:“來人,拖下去吧。”

顧珩像是在處置蜉蝣,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未曾施舍。

顧珩再回到清平觀時,書桌上已擺著幾幅南浙名士的墨寶。

這幾人皆是顧珩亡父李道生的舊友,李道生也是名震一時的文壇大家,可惜十余年前的那場大案,不僅使李家全族傾覆,連這幾名與李道生往來頻繁的名士也不能幸免。

顧珩是這場血海災殃中唯一幸存的李家子,他未有一日敢忘卻仇恨。

當年李道生與其好友的書畫名作皆被焚毀,令世人喟嘆。多年來,顧珩始終在暗自尋覓父親與這幾位名士的遺作,以求圓滿。

斷斷續續,至今也找回了十余部。

每當夜深人靜之時,顧珩總會站在這些畫卷遺作前觀望。

這些年若非還有這件未完成的事支撐著他,恐怕他早已隨李氏族人同去。

顧珩緩緩撫過其中一副字,感受著指下淬盡歲月的蒼枯紙張。

“解禁之後,陸起戎先去了哪裏?”

“丞相,如您所料,他去了秦國公府。”賀風答道。

自當時歸元寺張黃一案之後,秦國公便露出了馬腳,而陸起戎——

他太心急了,急到自亂了陣腳,急到等不及讓燕帝喪命。

顧珩獻給燕帝的長生丹,有穩心順氣、提神吊命之效,雖有毒性,但並非急毒,需要長年累月才能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