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再論道

謝太初再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拂曉。

嘈雜聲從帳外傳來。

昏暗中趙淵掀簾子入內,坐在床榻一側,給他掖了掖被子:“你醒了。”

“今日拔營?”

“是。”趙淵答道,“來開平有六七天了,算下來順天府的援兵也快抵達獨龍口。屆時、萬全、宣府如果同時發兵圍剿,我們很難逃脫升天。還是應該早些離開。”

“殿下所言思路縝密,與在寧夏時有大不同。”

聽了謝太初的肯定,趙淵便淡淡笑了起來,只是他雖然在笑,卻難掩其中悲哀。

“段寶齋,殿下如何處置了?”謝太初問他。

“他自刺左目證明清白,又與父母決絕,願向我效忠。我讓賀君安置他的去處。”趙淵說,“軍醫給他看過了,剛才來報……如今左目已全然見不到東西。”

“我其實……本不知道要怎麽處置他。可他自己,都想好了。你不在那裏,你沒看見玉書面容憔悴跪著求我寬恕,他刺瞎左眼時,血流了半身,我竟覺出幾分快意。其實……罪魁禍首不是他,可是我心中還是有怨恨。”

“身在眼前、心卻天涯。”謝太初道。

趙淵悵然若失:“是。心已天涯。我、我該怎麽辦?”

謝太初握住他的手:“殿下不用煩心,時間到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好……”趙淵點頭,“我會讓賀君多照顧些他。”

*

這次離開,繞北山而行,經榆林修正後重走寧夏。

寧夏、甘州二地軍隊根據之前的消息已陸續結集,向著寧夏鎮結集,只待肅王一聲號令。

謝太初身體欠佳,只能乘車。北山山路炸得面目全非,亦無法讓大部隊經過。故而繞行。

走到白海子時,馬隊在海子中汲水,趙淵掀開馬車竹簾,去看遠處的北山。過了一會兒道:“北山一戰,殺了韓傳軍部隊近萬人,逃竄兩三萬……又收繳五千。傷殘數量亦難以計數……這些人也都是我大端的子民,這些人也不過是受了軍令,不敢不戰。死了的都有妻子兒女,傷殘的回家後拿著那點撫恤金生活亦難以為繼……我以前說著要救眼前人,要救百姓……可這些人難道不無辜?是我過於偽善?”

“殿下過於苛求自己了。”

趙淵搖頭,擡眼看謝太初,又問:“我近日時常在想,是我錯了麽?”

“殿下沒錯。”

“若我沒錯,北山這些人又有什麽錯?憑什麽他們便要為了我一人的打算而死。北山山坳中萬人屍骨未寒。他們的家人又何其無辜。”趙淵搖頭,“我口口聲聲說要救天下人,要救身邊人。可又將這些無辜的普通人棄之不顧。我與趙戟……真的有分別嗎?”

“若殿下因為憐憫他手下軍戶,而放過韓傳軍。那麽開平屠城時死去的數萬百姓去哪裏說理?”

趙淵愣了愣。

“刀劍無眼,若戰場上殿下因仁慈放過對方,那麽以韓傳軍五萬軍力,會對咱們肅王軍心思手軟嗎?麾下六千人馬,又何嘗不無辜?”

“太初你曾經說過:‘如於一人、於數人、於千人萬人的慈悲,對這天下蒼生的興亡於事無補。若不能保這天下安寧穩定,便是置蒼生萬代於水火之中。’”

“殿下記得我的話?”

“記得,怎麽不記得。”趙淵道。

謝太初笑了笑:“我亦記得殿下的話。謁陵後,我二人逃難躲藏雪原中,殿下對我言,‘見死不救如何心懷慈悲,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蒼生?’”

彼時,趙淵經歷人生大難、身形狼狽,性命隨時消逝,卻依然說出了這樣的言語。他在冰天雪地中瑟瑟發抖,卻紅著眼眶咬牙與他對峙。

“草原上有羚羊,亦有豺狼。若殿下憐憫羚羊,而驅趕豺狼。則豺狼餓死。若殿下束手旁觀,則羚羊被吞噬。殿下可曾愧疚?”謝太初問他。

“不會。”

“為何?”

“人食肉、必殺生。豺狼亦食肉,亦要殺生。此乃天地之道,是萬物自然遵從之法則。”

“韓傳軍明明可以擒拿肅王,卻非要斬殺肅王一家,火燒開平。已違背法度,更踐踏道德人倫。他所轄官兵無一人阻止,甚至參與其中,視人命為玩物、搜刮無數金銀,踐踏大端律。”謝太初道,“就算其中有旁觀無辜之人,這樣的袖手旁觀算不算得上無義?”

他所言引得趙淵沉思,半晌趙淵道:“你所言有理。”

“救一人還是救蒼生,看似無解,然而若遵循大道,則迎刃而解。”謝太初說,“天地有道,國家有法。殿下所愁苦的、所困擾的,應有所準則。否則,天地失道則道崩,國失其法則國亂。”

周遭熙熙攘攘汲水的馬隊打擾了白海子的平靜,蘆葦在風中招展,謝太初拿起拐杖,掀簾子出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