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清早的時候薛鸝是被凍醒的,夜裏起了風,窗縫被吹開了都不知曉,寒風鉆進屋子裏,冷得她縮起脖子,最後迷迷糊糊起身去將窗戶闔上,走近窗邊才窺見室外一片白,她猛地推開窗戶,冷風灌進來,她捂著胳膊倒吸一口涼氣。

不知是幾時下的雪,如今到了早晨,天地已是白茫茫一片。

薛鸝一個吳地人士,無論多少次,再見到下雪還是興高采烈的,下意識回頭去喊魏玠的名字,然後回過頭望著陌生的屋舍與無人的床榻,熟悉的名字到了嘴邊又止住,面上的喜悅也一掃而空。

她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才恍然想起來方才是自己做夢糊塗了,竟以為魏玠還在她身邊。

默默將窗戶闔上後,薛鸝又鉆回了被褥中,只是這回卻怎麽都沒了睡意,最終還是爬起來穿好衣裳洗漱。

宮人們一早也醒了,要去殿中侍奉趙暨,薛鸝做侍女也只是個幌子,理應不必做什麽,只是為了不多生事,她還是會佯裝一番,偶爾端茶送水以免引人口舌。

雪下得很大,以至於有些看不清前路,鞋靴踩在松軟的雪上發出輕微的響聲,薛鸝低著頭望著一長串腳印,思緒不由自主飄遠了。等快到了寢殿,她擡頭才發現趙暨正站在殿門前。沒有穿上他喜愛的華貴衣裙,頭上沒有頂著女子的發髻釵環,面上也不見濃艷的脂粉。趙暨露出他蒼白的臉色,眼下有著疲倦的青黑,他的墨發也隨意地披在肩上,大雪似帷幕般將他隔絕在了巍峨的檐下。

冷風拂過,將他的玄色外袍吹起一個角。趙暨就這樣赤腳站在冰冷的磚石上,看著漫天飄散的大雪出神。

薛鸝這時候才發現,褪去那樣不倫不類的妝扮後,趙暨的樣貌其實是極為清雋的,只是眉眼間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郁。

好一會兒,趙暨才瞥了他們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到了寢殿。

等宮人都散去了,趙暨開口讓薛鸝留下。

他指了指身旁的軟毯,讓薛鸝坐下,而後問她:“你這一路上應當去了不少地方,可有與朕說說吧。”

“陛下想從何處聽起?”

“有什麽便說什麽,比如……”趙暨頓了頓,才道:“成安郡。”

聽他提到成安郡,薛鸝回想起了自己絕望等死的時日,面色也不禁沉了下去。“連下了幾日的大雨,百姓很不好過,糧田家畜都被水淹死了,魏玠能逼著城中郡望開倉救人,卻沒法子治好疫病,連我也險些命喪那場疫病……為成全大義而葬送城中數萬人的性命,當真是名士之舉嗎?他手下僅有幾千殘軍,援兵卻遲遲未到,倘若守在成安郡的不是他而是旁人,便能做的比他好嗎?人人都棄他而去……”

薛鸝記得自己做了好一陣的噩夢,城中的死屍堆積如山,啃食人屍的野狗眼睛猩紅,街上空蕩蕩的,隱約哭聲伴著拉屍的木板車發出的嘎吱聲,讓她直至今日想起都覺得心中惡寒。

每日都有人在哭,在府門前磕頭喚魏玠聖人,請他去救自己的親眷,後來那些哭聲逐漸成了罵聲。

城中的人只知道是皇帝的叔父和他搶皇位,連累了他們這些庶民受罪,所有人都不想死,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死。

薛鸝的語氣帶著點怨懟,趙暨聽得沉默,始終沒有說什麽,他連踏出宮門的機會都少得可憐,屍山血海是什麽,他從未見過,卻也知道這些與他脫不了幹系。

“要平定這亂世,誰都不能一身清白。”趙暨說了句似是而非的話,偏過頭去看窗外紛飛的大雪,又道:“也並非人人都棄他而去,不是還有你嗎?”

薛鸝擡起眼,輕笑一聲,應道:“陛下說的是。”

無論如何,她總要與魏玠在一起的。

殿內被炭盆烘得暖融融的,窗外卻是風雪交加。薛鸝捧著一杯熱茶,不禁想起了去年也有一場大雪,那日軍中無事,她倚著爐火看書時犯了困,昏昏沉沉險些一頭栽倒火爐裏,魏玠攬住她,低笑著拿書卷敲她的腦袋,而後將她抱在懷裏,頗為耐心的給她念書上的字句,遇到晦澀處還會解釋一遍。

當時她心中有怨,一心要離他遠些,說話也不大中聽,有時還故意用吳郡的腔調罵他兩句。魏玠也不惱火,待她說夠了便低頭親吻她。

那些小事如今想起來,她心中便止不住地難過。

也不知道魏玠此刻身在何處,是否平安,他也在和她看同一場雪嗎?或許也在想她,盼著與她早日相見吧。

軍營中也覆滿了厚厚的雪,魏玠肩上發上也淺淺地落了一層。

自薛鸝走後,軍中的傳聞不大好聽。男子多的地方,汙穢便也會多起來。她在的時候有趙郢相護,軍中將士不敢對她不敬,如今她走了,便有人惦記著她的美貌,洋洋得意地說些肮臟下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