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情書

鎖鏈太短,盛霜序甚至都坐不起身,他抱著膝蓋夾在沙發和茶幾的縫隙裏,精神逐漸放松,他全身都火辣辣的疼痛,脖頸已經沒了知覺,肉體的痛苦使他暫時忘記了雨夜的折磨。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盛霜序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八年前的自己,他坐在辦公桌前,桌上放著一張剛剛拆封的信封。

他按著自己的記憶抽出信封裏的紙,即使在夢裏,他仿佛也能感受到紙張的質量——紙很薄,布滿了少年人忐忑的字跡,全篇並沒有什麽肉麻深情的言語,措辭青澀內斂,只純粹而卑微地抒發著自己的傾慕。

盛霜序的記憶中回憶過無數遍這封信的內容,明知道這是夢,但還是難掩心中的不安——他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麽,正是因為他太清楚了,才會如此發慌。

這是寫給韶清的信,署名是沈承安。

這時候的盛霜序,是他們共同的班主任。

盛霜序眨了眨眼,他辦公桌對面的座椅上憑空出現了少年沈承安,那時的沈承安安靜溫順,有著碧綠色的眼睛,他是被馴服了的野犬,也曾對盛霜序真誠地笑——畢竟這是夢,無論出現什麽都不奇怪,在夢裏的盛霜序也不會覺得奇怪。

沈承安絞著手指,他難得露出了些少年人的緊張:“老師,求您……求您不要說出去,我會解決好的,也不會影響高考……”

倘若盛霜序能回到八年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的他一定會站在這個迷茫的少年身旁,對他說:“沒事兒的,沈承安,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而記憶裏的他不會輕易妥協,他聽見自己說:“沈承安,你不可以這麽做。”

“你們這樣真的很變態,沈承安,你就算不考慮自己的成績,也要想想你和韶清的未來——不,同性戀是沒有未來的。”

沈承安沉默了。

盛霜序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秘密,一個擁有女裝癖好的老師,哪裏有資格說自己的同性戀的學生是變態。

他們相處了這麽久,沈承安還是願意相信眼前這個向來可靠的成年人,他打小就是個沉穩內向、不露聲色的孩子,他冷靜地說:“老師,我不會打擾他的,您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至少,請您千萬不要告訴我媽媽。”

“她真的會因此殺了我。”

盛霜序嘆了口氣,說:“好的,承安,我知道你是個乖孩子。”

盛霜序明明答應沈承安的,他真的想好好處理這件事情。

後來發生了什麽?當時的細節他大多都記不清了,但他自己說過的話,他都沒有忘記。

盛霜序沒收這封信、和沈承安談過的第二天,信件的內容就被人盜取而出,它被復印了無數張,張貼在教室的墻壁上、講台上、黑板上、甚至還有韶清的課桌上。

高考將至,辦公室內答疑的學生來來往往,人流量很大,再加上監控維修,很難查出作俑者。

盡管沒有查到元兇,盛霜序竭盡所能地將這件事情壓了下來,還是沒能避免悲劇的蔓延——學生之間的暗流湧動,身為老師的他很難插手其中,韶清和沈承安同樣都是被班級孤立的孩子,他能壓住明面上的議論,卻不能解決隱藏在深處的矛盾。

眨眼就到了高考前的假期,大多同學都選擇回校自習,盛霜序要從早陪到晚,沈承安和韶清卻再也沒有回校上過自習。

盛霜序抽空給他倆打電話,沈承安接了也不說話,只是沉默。

韶清的聲音則積滿了陰郁,盛霜序試圖同他溝通了很多次,但效果都不大好。

盛霜序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麽焦頭爛額地度過那段日子,他要兼顧的東西太多,無盡地開會復習和答疑,叫他甚至很難去再好地處理這件事情。

盛霜序在夢裏看著四處奔波的自己,愧疚傷痛糾纏著他,如影隨形,即便是夢中,他也無法擺脫心底的陰影。

——他不想再繼續做這個夢了,他知道夢境盡頭的結局,倘若那天他能將情書收好,倘若他能做得再好一些,倘若……可是,一切都沒有如果。

高考的前一天,韶清回到了學校,從樓頂一躍而下。

那時候的盛霜序還在帶晚自習,夢裏的盛霜序則是眼睜睜看著韶清跳了下去,夾雜著他的幻想,後來連他自己也跟著跌落,他甚至都不知道韶清這幾天究竟經歷了什麽。

他真是個不稱職的班主任。

他躺在韶清身邊,視角固定在夢中韶清完好無損的臉頰上,他哀求著不要再看,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向誰哀求,是向作出夢的自己哀求,還是向他心目中並不存在的上帝哀求,可他只能一動不動地看著韶清的臉。

韶清的臉在他眼前變形,轉化為盛語薇的模樣。

他的同胞妹妹盛語薇,同樣從高樓跳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