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青梅3
京都的春天剛開始是冷中帶著清涼,清涼裏透出淺淡的花香,慢慢從二月到了三月,不僅迎春花盛開,其他各色的花兒也爭相競艷。
郁枝在家為阿爹服喪,身著柔軟的細麻衣,通體素凈,原本肥嘟嘟和剛撈出鍋的白圓湯圓,不過幾月小臉減去不少肉。
乳娘看她跪在大人靈前不發一言的樣子,心坎驀的被酸澀淹沒。
她家小姐格外懂事,六歲稚齡,豆芽大的小孩一朝喪父並未和尋常孩子一般哭喊著要爹爹,除了臘月時節哭暈過一回,醒來該吃吃,該喝喝,幾乎不教人費心。甚至還能軟聲軟語安慰夫人。
想到連月來沉默寡言的夫人,趙氏低聲嘆氣。夫人是極好的夫人,性情溫柔淑貞,從不自矜身份給下人冷臉,是個滿有慈心善心的女人,可惜二十出頭沒了一心愛護她的夫君。
出身名門,相爺嫡女,再是家世不凡令人艷羨,年紀輕輕成了寡婦也是可憐。
趙氏素日不敢將同情顯露出一絲半點,她謹慎言行唯恐有失,慢慢的卻發現其實夫人壓根不在意這些——不在乎別人看她是不是可憐,不在乎帶著善意還是惡意的閑言碎語。
大炎朝退回多少年是不允許女子改嫁的。
陛下繼位後廢除這條陳舊陋習,解開纏在天下女子腳踝上的束縛,女子喪夫後為夫服喪的期限由三年轉為一年,喪期結束若遇見合心意的,再嫁旁人也不可指責。
夫人遠比海棠花清新嬌艷,大好芳華就此守著亡夫牌位度日,不說柳相心疼女兒,外人見了也會心生不忍。
夫人現下的傷心是實打實的。
料理完喪事尚書府開始閉門謝客,家中一大一小披麻戴孝,府裏很長一段時間不聞笑聲。
好在夫人拿小姐當命疼,小孩子長久陷在悲傷情緒於身心不利,母女倆彼此勸慰著倒也挺了過來。
三月日滿,柳薄煙褪下那身縞素,換好一襲深黑胸前綴白花的衣衫,發間斜插一根木簪,衣著樸素,面容清減。
郁枝沒了爹爹,不想再失去阿娘,面對娘親時分外乖巧。
她的變化柳薄煙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取出嶄新的玄青色衣裙為女兒穿好,沒忍住摸摸她的小腦袋:“守孝在心不在形,沖阿娘笑一笑?”
郁枝想了想朝她揚起笑臉,不復往日燦爛明媚,卻是這孩子能做到的極限了。
她悲從中來,摟著女兒輕聲一嘆:“娘的好枝枝啊。”
……
郁文一去,柳薄煙母女失去珍重的親人,季縈永遠失去她信重的好臣子。
但死人埋葬入土,活人還得向陽而生。
京都這年的春天來得溫柔迅疾,晃眼由春入夏,秋去冬來,冰雪消融,便又是一季春。
護城河水悠悠,楊柳抽新枝,於細微處煥發生命的蓬勃熱烈。
一只繪著水墨畫的風箏高高飛上晴空。
皇城,後花園。
長陽小公主著鮮衣,踩錦靴,頭發紮起,耳側碎發挽起完美映出瓷□□致的臉蛋兒。
春風一揚,陽光傾灑,端的是眉是眉,眼是眼。
不大的奶娃娃眉梢懸著一縷與生俱來的傲氣,像是前八輩子都在給人當主子,一雙葡萄透亮的眼睛,不說話都顯得極有排面,一旦笑起來,眼眉彎彎糅合這個年紀的純真和此身身份的矜貴,這等容貌氣質,年畫上的小仙童都比之不如。
小公主神情憂郁地看向上空,蒼穹廣袤,唯獨她這一只風箏,孤零零的,連個伴兒都沒有。
早知嬤嬤勒令其他人不準趕在今日放風箏,起初她只覺得嬤嬤霸道,她就一只風景,難道能占了滿天位置?星星都不敢說夜夜能占滿天!
她又瞥了眼停在高空的水墨畫風箏。
孤零零的。
沒勁!
“不放了!”
軟白的小手丟下裝滿引線的絞盤,風箏乘風而起,自由地飛向更高處。
伺候在小公主身邊的嬤嬤聞之大驚,趕忙吩咐宮人收好風箏——上面那幅畫可是小殿下親手畫的呢!陛下見了都誇好!
天潢貴胄,脾氣比忽來的風雨還大,她當心哄著:“怎麽不放了?”
“你覺得有意思?”
“這……”
嬤嬤是宮中的老人兒,皇後娘娘素日裏都給她一分體面,面對小公主不輕不重的質問,她心裏一突,摸不清哪來的危機感,仗著殿下年歲稚嫩,下意識問:“殿下是哪裏不滿了?”
小長陽眼睛微眯,臉頰鼓著像是被氣到:“你看我孤零零的,有意思?”
她想要的是熱鬧!嬤嬤把她的熱鬧全趕跑了!她辛辛苦苦制作這風箏為的什麽?蠢材!
她才滿兩歲,帝後身上那種雷霆萬鈞的氣勢卻仿佛不用學,血液裏天然淌著威嚴,這威嚴與年齡無關。王嬤嬤此時若再不曉得小殿下是惱了,這把年紀可就活到狗肚子裏去了。
電光火石間她額頭驚出一層浮汗,撲通跪地:“奴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