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長公主說這話的時候,仔細留意著肅柔的神情,很想從那一眨眼、一低頭裏,窺出些她內心真實的想法。

然而她似乎對這些話沒有太多的感觸,只是恬靜的笑著,和聲道:“鄭娘子擡愛了,我是微末之人,哪裏能配得上福星一說。早前在禁中伺候的時候,也不過盡我所能令修媛娘子舒心,修媛娘子念我年幼入宮,才準我回家和家人團聚的,這份恩情我一直銘記於心,從不敢忘。”

這是以退為進的一種說辭,意思是既然放了恩典,就沒有再收回的道理。帝王後苑,當有嚴明的規矩,後妃行止即是君恩,自然不能出爾反爾。

然而這些話在長公主聽來,卻是有些為難的,她思忖了下又道:“鄭娘子的話大可不去聽她的,禁中那麽多的貴人娘子,官家偏愛誰都可以,花兒還無百日紅呢,何況是她。不過我見了聖人,聖人也同我說起你,說那時鄭娘子放你出宮,連小殿直都知都蒙在鼓裏,這鄭娘子辦事實在荒唐,惹得聖人也老大的不高興。聖人說,前朝定下令尊配享太廟,你的身份也與往日大大不同,原本是要擡舉你的,結果手令不如鄭娘子的口令快,等到聖人要召見你的時候,你已經出宮了。”

長公主臉上帶著遺憾的笑,可是這笑,卻讓肅柔不寒而栗。

既然已經出宮了,現在舊事重提是什麽意思呢?難道果真要重新召她入宮嗎?一個人如果已經灰了心,認命地打算爛在一個地方,那麽長久困在那裏,也感覺不到痛苦。可若是有心讓你吸上一口氣,讓你看見生的希望,再重新把你按回水底,那真是過於殘忍的一件事,不是對功臣後人的恩恤,而是一種迫害了。

暗暗吸上一口氣,背後起了一層熱汗,熱氣暾暾地從領口翻湧上來。心潮澎湃,卻不能亂了方寸,肅柔只好堆砌起一點笑,迂回道:“朝廷對父親的嘉獎,那是父親的功勛,我何德何能,敢受父親這樣的庇蔭。聖人的厚愛,我心中很是感激,但家中祖母年邁了,父親這些年不能侍奉祖母膝下,我若是能為父親盡孝,也能安慰父親在天之靈。”

她說話滴水不漏,看著很謙和,卻連一點空子都不讓人鉆。長公主聽罷,口幹舌燥得很,低頭喝了半盞熟水,礙於受人之托,只好再勉力遊說,“我聽說令尊後來又續弦了一位夫人,那位夫人生了一對雙生,其實就算小娘子不在家,弟妹們也可替你父親盡孝。我是想著,你在禁中長大,如今忽而回來,怕是多少有些不便。我和素節一樣喜歡你,倘或你願意,我再替你斡旋斡旋,重入禁中也不是難事。當然了,如今再進宮,可不是去做什麽小殿直了,直封個才人美人也不為過。家中能出一位內命婦,對闔家來說都是榮耀,不單你自己日後享福,連姐妹們的婚事也會水漲船高。要是能得官家寵愛,那就愈發好了,連家中兄弟仕途也會有幫襯……你瞧,這種機會求都求不來,小娘子可別平白錯過了。”

肅柔不置可否,她聽得懂長公主的意思,就是犧牲一個自己,換來全家都受益。可是家裏已經出了一個尚柔了,難道自己也要去學她的舍身成仁嗎?她自覺恐怕沒有那麽偉大的情操,既然已經出了宮,就再也沒有重返禁中的勇氣了。

但長公主為什麽會對她說這番話呢,難道請她過府教習,就是為了探她的口風嗎?奇怪,自己明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怎麽能引得皇親國戚費這樣的周章?思來想去,大約是長公主想在禁中培植自己貼心的人吧,現在的貴人娘子們都不易拉攏,若是能得一個不忘初心的,那就再好不過了。

長公主見她不說話,看了素節一眼,素節自顧自說:“我知道,阿姐一定是在禁中多年,呆怕了。好好的貴女,幹了十年伺候人的買賣。”

長公主原本想讓她幫著說合說合,誰知道那丫頭幫倒忙,便也不指望她了。關於禁中多年,為什麽只是個小殿直,長公主也有一說,“原本張娘子這樣的功臣之後,是不應當在禁中做內人的,還是當初太後走得匆忙,小娘子又不在宮人之列,內侍省報名單的時候將娘子遺漏了,這才委屈娘子這些年一直是個散職。昨日聖人也同我說呢,怪自己不周全,若是早早知道了,也不至於讓小娘子埋沒在宮人堆兒裏。”

所以最可怕就是兩頭不沾邊,誰也不來安排你。不過肅柔也看得明白,早些年確實沒人在意她,但後來升了小殿直,聖人不可能不知情。不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若看上了就提拔,看不上,讓她一輩子伺候那些貴人娘子也沒什麽。唯一沒想到的是十二年後她父親升祔了太廟,便急急發現了她,結果鄭修媛又搶先一步把她放出宮了,這才有了今天這些閑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