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怦然

上車後,司機問地址,陸周瑜說:“市政單位家屬院。”

家屬院在老城區的中心,不到十分鐘,便抵達目的地。

看守大門的是一位大爺,坐在藤編搖椅上,老花鏡後的眼睛眯起,上下打量他們,“幾號樓幾單元的?”

陸周瑜說:“二號樓一單元。”

老家屬院少見新面孔,大爺又問:“哪一戶?找誰?”

陸周瑜耐心回答:“一樓西戶,周漫。”

周漫的名字,在市政家屬院是無人不知、無人不談的存在。

因為她有處尊居顯的父親,有顧盼生輝的容貌,有豐沛富饒的藝術細胞。也因為她的古怪脾氣,因為傳說中威逼來的荒謬婚姻。

這些都是十五歲之後,陸周瑜從其他地方聽來的。在此之前,周漫在他心裏只是一位愛哭的,愛講故事的母親。

十歲之前,陸周瑜的世界只有媽媽,母子相依,生活在家屬院樓裏。

即使不出門,也沒有客人到訪——他們家幾乎沒有客人,她仍每天梳妝描眉,穿明艷的連衣裙,有時坐在花園裏拉大提琴,有時對著雨後抽芽的野草塗塗畫畫,做這些的同時,兼顧給陸周瑜講故事。

在她的故事裏,鮮花會愛上修剪枝葉的園丁,野草會愛上播撒毒藥的農民,著火的樹不會去愛消防員,反而對縱火犯芳心暗許,直至被燒成一捧灰。

十歲之前,陸周瑜沒有進入學校,系統地學習知識,沒有一起玩耍的夥伴,但他的童年依舊繽紛,因為周漫教他畫畫、彈琴、讀詩、編織許多故事。

一開始講愛的時候,陸周瑜並不能理解,周漫就抱起他,用唱詩班一樣的聲調,吟誦愛的偉大與動人。

直到睡前,她會穿帶蕾絲邊的睡裙,輕盈地走進陸周瑜的房間,蹲在床邊,把今天他們一起編的故事,畫上一個動人的淒美結局——要麽是一個人死了,要麽是兩個人都死了。

“寶貝,”她說:“愛既能誘惑人,也能摧毀人。你永遠不去愛人,才能永遠自由。”

說這些的時候,周漫的臉上會露出少女般的天真與悲戚,眼睛睜得很大,令陸周瑜不自覺地抱緊枕頭,想到在百科全書上看到的,龐大的銀河系黑洞,裏面源源不斷地淌出的一條沸騰的河。

“好的,媽媽”是制止宇宙大爆發的按鈕。

十歲生日那天,已經移民的姥姥姥爺突然回國,在檢查陸周瑜的學習成果時,一切編織的故事都潰散了。

兩個老人嚴厲地糾正周漫的行為,將她送入醫院,並把陸周瑜強行塞進學校。

那天應該是歇斯底裏的,但奇怪的是,陸周瑜對那段記憶並不深刻,大約由於事發的時候,他被周漫鎖在屋子裏的緣故,一直到救護的聲音遠去,才被姥姥放出來。

不久之後,陸文淵突然冒出來,將陸周瑜從家屬院接走,並帶他去做心理矯正。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陸周瑜十歲之前的記憶中沒有記載痛苦,因此也無法修正。

陸周瑜遺傳到周漫的大部分基因,無論是容貌,還是藝術細胞,以及他好像天生會粉飾一切。

重回學校後,缺位的知識與社交很快被補足,如同無暇的童年記憶。自然而然地,他因長相、家境及性格,成為學校裏很受歡迎的那一波人。

很多年裏,盡管周漫的父母和丈夫,都認定她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但陸周瑜始終覺得,她只是愛講奇怪的悲劇故事而已,因此常常借上補習班的機會,到醫院探望她。

變故發生在十五歲那年,周漫在一次常規探視中,抱著陸周瑜崩潰大哭,絕望地喊“她回來了!”,“我要殺了他們!”直至護士給她體內注射長長一管藥劑,才安靜下來,躺在陸周瑜懷裏睡過去。

十五歲的陸周瑜已經初具大人的雛形,肩膀寬厚到能完全擁住她。周漫的容貌和記憶中的母親相差無幾,仿佛她一睜開眼,還會繼續坐在花園裏拉琴。

陸周瑜第一次產生保護母親的想法,但周漫的病情每況愈下。她清醒時要求陸周瑜每天探望,不清醒時,抱著陸周瑜喊陸文淵的名字。

因目睹周漫為愛失去自由,哪怕陸周瑜總算承認她的病情,但仍贊同她關於愛情的理論。

第一次理論出現偏差,發生在十八歲。

那時,陸周瑜一邊難以忘記周漫曾與他相依為命,一邊因她高壓的管束而緩不過氣。

又一次探望,周漫變本加厲地提出,讓陸周瑜時刻跟蹤陸文淵,以確保他不會出軌,去找“那個女人”。

陸周瑜不知道她說的是誰,大概率是故事中臆想出的反派,於是生平第一次對她說“不好,媽媽”,之後背著畫板,到幾個省區外的山上畫畫。

雖然極少回憶,但那段時光曾被裝進盒子,完整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