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難堪

夏炎驟然清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句“不好意思”卡在喉嚨,還未發音,陸周瑜已經抽身離開。

重新靠回墻壁,夏炎感到渾身乏力,想直接走人,但衣服還留在包間內。而且直接走的話,想必今晚季啟林就會追殺到他家裏。

挽起袖口,他走到洗手池邊,兩只手掌並攏,掬滿一捧水潑到臉上,循環往復,直至完全清醒。

擡起頭,鏡子裏的人額發盡濕,水珠順著臉頰滾落,眼角和臉頰殘留著酒後薄紅。

呆站片刻,直到頭發半幹,夏炎才重回包間。

好在無人注意他的異常,後半場夏炎幹脆扮演起服務生的角色,斟酒轉桌,十分盡責。

一場飯局下來,賓主盡歡。

展覽事宜敲定後,季啟林心中的石頭總算落地,同時也已醉得不輕。

他早年工作起來不要命,積攢下不少微小病症,因此酒量被家屬嚴格管控,難得酣暢地喝一場,全然忘記本職工作,熟稔地搭著陸周瑜的肩膀,說起自己同在英國留過學的女兒來。

夏炎走過去按住他的酒杯,“老師,該回家了。”

大約是被觸動到神經,季啟林略帶悲切地看著他:“我回家,那你去哪兒?”

“我也回家。”

師徒五年,亦師亦父。季啟林雖要求嚴苛,秉公無私,但也是性情中人,工作生活上對夏炎頗為照顧。

只不過這些照拂稍微過當——他想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夏炎。

幾番推拒無果,夏炎只好如實稟明,自己不喜歡女孩兒。

在藝術圈沉浮幾十年,各種性向季啟林早已見怪不怪,但他一向寬於待人,嚴以待己,萬不能接受夏炎難以成家的事實。

酒醉後再次悲從中來,感慨道:“你都快三十了,不成家,我怎麽跟你爸媽交代?”

暗自把他的酒杯拿遠,夏炎低下頭調侃,“我還不到二十八呢老師。”

季啟林看了他幾秒,許是回憶起他們因這件事鬧得不愉快,夏炎躲去春城的前車之鑒,只好擺手說:“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又側過頭,關切地問陸周瑜有沒有成家。

“我沒有成家的打算。”陸周瑜輕描淡寫。

夏炎微微一怔,來不及多想,季啟林打了個酒嗝,猛地起身,說自己去衛生間,便疾步走出去,一路帶倒兩把椅子。

夏炎彎腰拾起掉落在地的西裝,又扶起椅子,陸周瑜不知何時起身,幫他扶起另一把。

“謝謝,”他握著椅背,又添一句:“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麽?”

窗戶不知何時開了條縫,海風灌進室內,夏炎記得很多年前,他和陸周瑜走過退潮的海灘,腳踩濕軟的細沙,被尖銳的礫石劃傷腳掌,但誰也沒停下,只想及早離開這片永遠潮濕的土地。

兜兜轉轉,卻又相逢在此。

不合口味的飯菜,棘手的項目,消極抵抗的策展人,總而言之,這是場不合時宜的重逢。

“我記得你不愛吃清淡的菜,招待不周,還請見諒。”夏炎說。

陸周瑜不動聲色地掃過殘羹冷炙,又落到夏炎臉上,“在國外呆久了,反而吃不了辣,清淡點兒正好。”

他的話再次提醒夏炎,口味會變,人也會變,回憶是最不值一提的。

夏炎淡然一笑,“那就好。”

半小時後,小蔣駕車趕來,三人一同將醉倒的季啟林塞進後座。

他仰躺在座椅上,費力地張開眼,在引擎聲中突然挺身坐直,扒著車窗,對站在車旁的夏炎和陸周瑜說道:“你們兩個,不要亂來。”

他敏感而多情的神經,不知產生了何種美麗的誤會。

小蔣聽到聲音,湊熱鬧地轉過頭來,“什麽?你們兩個怎麽了?”

“快走,季老師要吐了。”夏炎揮手告別。

總算送走醉鬼,夏炎和陸周瑜並排站在馬路邊。

一入夜,白天潮熱的空氣化成水一樣淌過,又被霓虹燈映得流光溢彩,城市的呼吸變得繾綣溫柔。

這是一天裏最愜意的時刻。

夏炎偏過頭看陸周瑜,發現對方也正好望過來,城市蕪雜的光在他眼中聚成一個光點,亮得出奇。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不再聊剛剛的事。

靜站片刻,陸周瑜掏出煙盒遞過來,問:“要麽?”

“不用,”夏炎下意識地回:“沒帶糖。”

他抽煙會覺得苦,想抽的時候需要吃甜的中和,這件事只有陸周瑜知道。

說出口才覺得似乎不太合適,好在陸周瑜並不在意,自顧自點煙,動作賞心悅目。

煙頭忽明忽滅間,一縷白霧從兩人之間裊裊騰起,又被風吹散。

“加個微信吧。”夏炎說,“接下來季老師就不再參與了,由我全程跟進。”

“好。”把煙夾在指間,陸周瑜掏出手機,打開二維碼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