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讓開

夏炎他不禁有點緊張。

他說“初次見面”時並未多想,語言系統受到大腦指控,下意識規避掉潛在麻煩,例如被季啟林追問等,所以選擇了這句並不明智的寒暄。

直到握手時,才記起和陸周瑜上一次重逢,對方第一句話說的是“好久不見”。

好在陸周瑜並沒有戳穿他的謊言,握過手後,略一頷首就徑直落座了,此刻正在用濕巾紙擦拭掌心。

夏炎待兩人都落座,才走回剛才的座位坐下。一場寒暄下來,熱意更甚,見陸周瑜已經脫掉西裝外套,襯衫袖子挽至臂肘,他也隨之效仿。

餐桌很大,陸周瑜坐在兩個位置之外,夏炎起身倒酒,彎腰遞酒杯時,陸周瑜擡頭看他,接過酒杯說謝謝。語氣和神情都掛著得體的笑意,仿佛剛才要握手也只是出於禮貌。

他說不用謝,收回短暫相觸的指尖,然後舉起自己那杯酒,三只酒杯碰在一起,飯局正式開始。

夏炎無視季啟林反復暗示讓他搭話的眼神,先是把剩一半的西瓜吃完,又對面前一盤白灼蝦進攻,剝蝦的動作有條不紊,意思很明確——抽不出空說話。

季啟林在一旁短嘆長籲,似乎拿他沒辦法,只好親自招待,熱絡地介紹一桌海城的特色菜。

——原來他早就知道陸周瑜是海城人,因此才安排這麽一桌,好讓遠渡重洋的藝術家,感受家鄉人民的溫暖,順便答應下棘手的展覽。

據夏炎對陸周瑜的淺薄了解,他無辣不歡,是能就著小米椒吃饅頭的狠人,此刻面對一桌清淡菜系,卻依舊眉眼舒展,自若地夾起一塊清蒸鱸魚。

一刹那,夏炎感覺到自己對他的一切認知都極不牢靠,如同一片夾在字典裏的樹葉,多年過去,除了裹上一層歲月封存的昏黃,同時也變得脆弱,不堪一擊。

酒過三巡,陸周瑜切手攔下季啟林又要倒酒的手,不欲多喝,直接進入正題,“這次展覽的主題是‘永恒’,對吧?”

“哎,對對。”季啟林大喜,大約認為陸周瑜有意願參展,馬上摒棄毫無營養的菜系話題,與他講起展覽理念。

季啟林年長夏炎將近兩輪,是國內最早一批職業策展人,叱咤藝術界近二十年,人至知命,若不是這次展覽遭遇攔腰之劫,斷不會親自出山。

海城新興建的蜃樓美術館,定於十二月開館,是政府投資的重點項目,他們團隊負責舉辦館內第一期裝置藝術展覽,規模龐大,任務繁重。

夏炎和其他組員前後忙碌近一年之久,塵埃即將落定之時,壓軸展品的作者卻被爆出抄襲醜聞。

這件事在圈子裏掀起不小的波瀾,主辦方連夜撤掉展品,下發通牒,這個月內必須找到能替代的作品,確保美術館順利開館。

裝置藝術不似傳統藝術,一張畫或一具雕塑即可參展,它不拘泥於展現形式,卻需要藝術家在特定的時空環境中,創造一個能傳達情感的“世界”,讓觀眾身臨其中,引起共鳴。

季啟林發動豐厚的人脈,結果卻廣種薄收,尋覓許久也沒有找到合適人選。

剝完半盤蝦,夏炎放下筷子,見季啟林還在滔滔不絕,鮮少見他如此主動,看來是對陸周瑜十分滿意。

想起在機場那通斷斷續續的電話,他當時沒往心裏聽,現在回憶起來,只隱約記得陸周瑜是一位老前輩推薦的,久居英國,在藝術界已經嶄露頭角。

夏炎因工作需求,接觸過許多藝術家,其中大多數不愛說話或者不屑說話,應酬場合裏他需要周旋其中。

不過今天,陸周瑜跟季啟林聊得十分投機,從古典主義到後現代主義,神情專注地側耳傾聽,絲毫不帶青年藝術家的架子。

沒來由的,夏炎頗為心神不寧,吃飽之後就自顧自喝起酒來。

他酒量不佳,但演技磨得十分精湛,喝得再醉,面上也難以看出分毫。

幾杯下去,仍面色平靜地靠著椅背,只不過耳朵裏已經開始出現回聲。他不動聲色地側身,想要聽清楚一些。

幾分鐘後,陸周瑜朝季啟林打過招呼,起身往門外走,腳步聲漸遠,門上的風鈴聲又響了一陣。

關門聲之後,季啟林挪到夏炎身旁,眉間隆起,似是生氣又無奈地問:“今天怎麽回事兒?”

夏炎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才堪堪過去四十分鐘,卻有種已經過去一整夜的錯覺。他揉按眉心,對季啟林說道:“老師,我喝醉了,想去廁所吐。”

沿著指示牌,夏炎腳步錯亂地沖到衛生間,靠在大理石門框上,一道挺拔的身影正背對著他,站在洗手池前。

夏炎眨眨眼,想看清鏡子裏的臉,眼前的畫面卻晃出三重奏,鼻間也翻湧起一陣馥郁的清新劑味道,沖得他頭昏腦漲,只得彎下腰,費力地呼出幾口氣,才稍微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