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提他做什麽

“謝謝。”陸荷陽移開視線,將小腿往靠近自己的方向收了收,壓著腳尖踮在石板上。

溫吉羽斬斷對那兩瓣柔軟嘴唇的肖想,撐著膝蓋直起身說:“我去透口氣。”

“注意安全。”陸荷陽囑咐。

按照天氣預報,再次降雨的可能性極大,再加上遍地危房和不穩定的地表層,隨時有垮塌和傾陷的風險。

溫吉羽揮揮手,大步走遠。

彩雲消散,暮色四合。空氣裏重新縈繞起潮濕的氣息,月和星都藏起來,濃稠的夜色包裹住這個傾頹的村莊,不過人們並沒有放棄希望,仍然在四處搜尋新的幸存者,不放棄任何可能。

陸荷陽想,在生與死面前,傅珣所做的一切似乎沒有那麽不堪承受,他好像又獲得了無限的勇氣。

忽然不遠處騰起一陣騷動,人群往那裏飛奔匯聚,喧囂聲頓起,陸荷陽拉住小跑的孟憲問:“怎麽了?”

“那邊村診所下面,埋著一對母子。”

陸荷陽眼睛一亮:“人還活著?”

“母親沒了,但據說嬰兒在懷裏被保護得很好,還能發出啼哭聲,現在他們在想辦法把上面的磚塊瓦礫清理掉。”

“我也去。”陸荷陽拔腿跟上。

村診所下面不知為何下陷出一個大坑,梁木倒塌恰好在一邊支起一個三角形的空隙,那位母親就是被掩埋在那個空隙裏。

“噓,大家保持安靜。”隊長鄧欣呼喝一聲,“我們要確認嬰兒的狀態和位置,安靜!”

一瞬間嘈雜的聲浪像是被海綿吸幹了,只余下山中悠長的鳥鳴和大家沉默地清理山石的細碎碰撞聲。

隔著層層疊疊的瓦礫磚石和厚厚的泥漿,陸荷陽依稀能聽到裏面微弱的啼哭,像一棵從罅隙中擠出的嫩芽,千瘡百孔又有無盡生機。他立刻俯身跟著一起搬運,工具不夠就用手刨,指尖和掌腹被石子磨破,血液沿著掌紋滲進去。傷口一開始還會痛,後來就只余下火辣辣的感覺。

隨著表面的掩蓋物被細致地清除,一個母親蹲伏的遺體呈現在深坑的一角,如同一個不朽的藝術雕塑。她的頭發面目都為泥漿所掩蓋,連嘴巴和鼻孔都是淤泥,顯然死前經歷了痛苦而緩慢的窒息過程。而她的懷中完好地圈出一個空間,裏面的藍色繈褓中,正是那個大難不死的嬰兒。

陸荷陽怔在原地,這一幕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陸秉文和蘇梅死前,也是這樣的姿勢。那是他這輩子擁有過的最擁擠的懷抱。四只手臂,那麽緊,在劇烈的撞擊中,幾乎叫他嘔出肝膽來。

後來過了很久,他才明白,那是父母的愛。

足以叫人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愛。

孟憲先縱身跳下去,然後陸荷陽也跟著跳下去,大家的目光追隨他們,一下一下掰開母親的手。

她環得太緊了,屍體的僵硬讓這份執著變豐碑。孟憲好不容易從她懷中取出嬰兒,她仍然維持著那個環抱的姿勢,孟憲喉頭哽咽,向眾人大喊:“小家夥還活著,皺著眉在哭。”

周圍歡呼起來,這是距離災難發生時間最長且年齡最小的幸存者,所有人都為這個奇跡而動容、雀躍。

孟憲高興地往上爬,陸荷陽跟在他側後方,他余光瞥見孟憲驀地停下了,他奇怪地擡起頭,看到他的腳後跟,繃著勁兒,連著小腿凸出一塊刀刃般的嶙峋的骨,只眨眼間,那只腳忽然軟下去,整個人倒栽蔥似的從坑壁上翻了下去。

嬰兒從他懷裏脫了手,陸荷陽大驚失色,飛身撲去,將淩空的繈褓攬進懷裏,隨即腦後一陣劇痛,重重地跌在磚石遍布的地上。

無盡的黑蔓延,下陷、深入,像是一場醒不過來的夢。

鼻腔裏灌入微涼的氣體,酸澀的感受從下顎一直抵達胸腔,引起腦內相似記憶的共鳴。

陸荷陽六年前其實偷偷回過一趟國,按導師的要求參加國內的一場學術會議。地點在嘉佑市,他報名的時候在想,假如是別的什麽地方,他還會不會主動請纓,答案變成否定。

到達嘉佑市是深夜,他穿著大衣,拖著行李箱,站在住過三年的樓房底下,仰頭望去,那扇熟悉的窗戶黑著燈,墻體不知何時變得斑駁褪色。

他的酒店在別處,繁華的鬧市中心,昂貴嶄新,是前幾年拔地而起的新事物。離家多年,昔日的家變成打卡觀光地,來此憑吊,卻不會居住。時間會消磨掉很多意義,陸荷陽原本覺得,他與陸珣之間也應該如此。

可四年過後,在他以為已可以平淡地面對那個人的時候,卻在遙遙聽到他熟悉的聲音時,就慌不擇路躲進了樓梯間。

陸珣的聲音中那一半明亮的少年音已經退去,只余下他清朗的部分,以及發三聲時獨特而深沉的低音。他聽見他領著朋友說說笑笑走進一樓,聊著傍晚的球賽,腳步聲踢踢踏踏,在電梯門前站定說:“謝謝你陪我一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