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偷心的賊

“我看見……”

電視裏主持人正在字正腔圓地播報。

——我市明日大到暴雨,請市民帶好雨具出行。

大雨。

隔著布滿水露的淋浴玻璃,遞過來浴巾的手。

——昨日帝陵剛出土的邢窯白瓷燈台……

白瓷。

側臉、脖頸,陸荷陽。

“我看見一個很酷的文具盒。”

說完這句話,脊背上的毛孔瞬間舒張,陸珣如釋重負,悄悄籲出一口氣,繃直的身體隨之垮塌下來,伏在桌子上。

“這個月零花錢用完了……”他露出一個嬉皮笑臉的討好笑容,隨手撥著碗裏的飯粒,“老爸再給一點吧!”

陸秉文本質是個嚴父,但他在陸荷陽面前做嚴父的經驗很稀松,他清了清嗓子,最後還是決定扮演一個慈父,他掏出錢包,扔下一張毛票,又拍了一張在陸荷陽的碗邊。

“一人一張。”陸秉文叮囑,“用在學習上,別走歪門邪道。”

“謝謝爸。”陸珣說,余光裏他看見陸荷陽將錢折了兩折塞進褲兜裏。

然後水聲響起來,陸荷陽已經主動端著碗筷去洗碗了。

相比陸珣,陸荷陽在這個家的定位還是更像一個客人。管了飯,所以要洗碗,給了零花,所以要洗碗,好像對他好都是別有所圖,他一定要以勞動作為支付。

陸珣看著廚房裏陸荷陽的背影。

盈盈一握的腰在傾身的一瞬從短袖睡衣的邊緣露出來,腳腕腕骨生得極漂亮,白色的襪子,塞進卡其色毛絨拖鞋裏。

這一刻,他突然明晰自己未能說出口的原因。

他的哥哥是個小偷。

偷筆,偷糖,也偷心。

第二日果然大雨。

夏季的雨總是聲勢浩大,瓢潑而至,放學的時候正趕上第二波,台階下已經積蓄起不淺的雨水,小河一般從下水道狹長的孔洞裏緩慢滲下去。

午後的悶熱終於散去,風撩亂陸珣的發,他挎上書包踏著水花沖進雨水裏,跑到B樓五層的心理咨詢室。

“劉老師。”陸珣敲開門。

劉瑜略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校服濕了一半的男同學,趕忙拿毛巾給他擦幹。

陸珣將書包隨手扔到地上,接過毛巾在椅子上坐下,心不在焉地將自己的發擦得蓬亂。

“我想問一下劉老師……”陸珣顯得有些局促,“就是……我有一個朋友……”

來咨詢的大抵是這樣的開頭,劉瑜露出心領神會又溫柔的笑意。

“嗯,你的朋友怎麽了?”

“就是他……有偷東西的習慣。”陸珣說罷又立刻補充道,“但不是什麽貴重物品,就是筆啊橡皮什麽的,這是為什麽?”

陸珣很忐忑在劉瑜臉上看到忿然或者痛心疾首的表情,好在都沒有,她只是萬分理解地解釋道:“如果物品不貴重的話,說明並不是出於占有財物的心態。”

“對對對。”陸珣忙不叠地點頭。

“很可能是某種心理疾病,比如家庭的原因,為了謀求更多的關注,或者是尋求刺激。”

家庭。

陸珣神色凜了凜。

被拐賣的那些年,陸荷陽是怎麽過來的?

“那會一直這樣嗎?”

“如果確實是屬於這種情況,一般來說這種症狀會隨著年齡的增長、社會性的豐富而消失。”

“批評責備反而會加劇他的焦慮,迎合他想要關注和刺激的欲望,反倒不是太提倡。”

“建議和他一起做一些其他有益的活動,逐漸轉移掉他的注意力。”劉瑜說,“給你的朋友更多關注。”

陸珣點點頭。

“如果有必要,可以帶他來找我聊一聊。”劉瑜笑笑,“我很感謝你能想到我,也非常願意幫助你和你的朋友。”

“謝謝劉老師。”

陸珣與劉瑜告辭,從B樓下來,天與地之間正拉起一道磅礴雨幕,無數雨傘開出五色的花朵,灑進灰藹的暮色裏。

昨天播報天氣預報的時候他在走神,完全忘記下雨這件事,也沒有帶傘。

他站在檐下掏出手機,想打電話給父母,讓下班時先來接他,忽而一雙白色的運動鞋站進自己低垂的視線裏。

陸珣擡眼,褲腳衣肩濡濕的陸荷陽舉著一把濕淋淋的傘,又遞過來一把幹燥的橙黃色的。

“早點回家。”

“你怎麽沒走?”

按理說,半小時前就放學了,陸荷陽竟然還在學校。

“值日。”

陸荷陽淡淡回答,但沒提自己在A樓B樓間找了兩個來回。

陸珣噤了聲,陸荷陽也默契地不再多言,撐著傘轉身,再次要回到雨水裏。

“陸荷陽。”陸珣忽然開口喊他。

第一遍喊,陸荷陽沒聽清,在嘈雜的雨聲裏兀自走遠。

陸珣只好又喊一遍。

“哥!”

對方終於接收到,偏過頭看他,額上的發濕漉漉的,目光柔亮,似瓢潑大雨裏一道熾白的閃電,紮進陸珣毫不設防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