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美玉有凡心(二)

那以後整整三年,石頭都住在小鏡湖下,武陵仙君的府邸上。

小鏡湖上通天庭,下達凡間,處於中間地帶。燕赤城的府邸並不奢豪,相較於傳聞中“十裏舞殿、百丈雲台”的仙界,顯得清新小巧,與其說是府邸,不如說是臨湖一棟小築。

燕赤城給石頭取了個大名,叫謝秋石。

石頭並不喜歡這個名字,他反復挑刺地問,為什麽是謝?為什麽是秋?是哪個謝?是哪個秋?

“又是秋天,又是凋謝,又是石頭,我不喜歡。”他嚷嚷,“給我換一個,我要叫王春花!”

燕赤城不理他,每每叫他還連名帶姓、字正腔圓地喊他“謝秋石”,然而除了武陵仙君並沒有其他人會用這個名字,府上的童仆喊他“謝少爺”,他走到外邊也仍舊自稱“石頭”。

“你不是喜歡我嘛,燕赤城,燕大仙。”石頭站上書案前的腳凳,比案前坐著的燕赤城高出半個身子,便趴下身掛在燕赤城肩上,拽著他兩襟上下拉扯,“叫親昵一點唄,叫我石頭,寶貝石頭,心肝寶貝小石頭,都行嘛。”

他蒙著眼睛,瞧不到燕赤城那雙眼,膽子便比尋常大了幾倍,江湖上混出來的一身無賴勁都使了出來,試圖挑戰一下武陵仙君的底線。

燕赤城卻似乎心如止水,任由他在背後又跳又鬧又抱又蹭,一頭墨發被揉得亂七八糟,筆下的字卻依舊銀鉤鐵劃。

“你在寫什麽?”石頭好奇地去摸,他大字不識幾個,自然摸不出什麽,只沾了兩手墨,雞爪印似的抹了燕赤城滿袖子。

“謝秋石。”燕赤城道。

“呸呸呸!”石頭趕緊蹭了蹭手上的墨,“沾晦氣啦!”

燕赤城一挑眉,忽地圈住了他的手腕,將筆塞進了他手裏:“我教你寫。”

“不寫行不行啊,”石頭苦著臉活動了一下手腕,“還有你最好不要說話,你的聲音我也好害怕。”

燕赤城便沒有再說話,只是不輕不重地圈著他的腕子,把著他的手,大開大合地寫那三個大字。

石頭無奈道:“我學會了就不寫了,好不好?”

燕赤城曲起手指刮了刮他的手掌。

石頭癢得一縮肩膀,心知這是同意了的意思,便掙開對方的手,回憶著方才的筆順,眼睛一閉,行雲流水地在宣紙另一側落下三個大字,依舊是“謝秋石”。

“怎麽樣?”他期待地問。

仙君一言不發,宣紙上的字筆畫秀美,疏梅朗枝似的,清麗蕭疏。

石頭小聲抱怨:“誇我的話可以說出來的。”

“字如其人。”燕赤城淡淡道,“和璧隋珠。”

他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在說“今天窗外的樹還是綠色”,直把石頭這個厚臉皮聽得耳根一燙,忍不住摘了眼罩去看他的表情,只見仙人垂眉,目如寒星,那一雙烏眼仿佛隱忍已久的獸籠,無時無刻不把他整個人圈在裏面。

“不行,你還是別誇了,我還是怕。”石頭絞緊了手中的布條,訥訥道,“我是不是該道歉?”

一雙微冷的手覆上來,捂住了他的眼睛,燕赤城輕輕地靠在他耳邊,呼吸拂過他的耳廓,用不出聲的氣音告訴他:“不必。”

石頭時常覺得自己像燕赤城收在匣子裏的一件珍藏品,風吹不到,雨沾不得,匣子的主人時常拿上好的絲綢擦拭,擺在身邊賞玩,卻也舍不得多碰,要碰也隔著許多層紗,仿佛再越過半分,它就會磕蹭傷了。

燕赤城每每想和他說話,便寫下來讓水娘轉達,他偶爾想看看燕赤城,也讓水娘口述,以致水娘整天操著一口吳儂軟語,“咿咿呀呀”個不停。

石頭有時候不滿意他說的,便親自上手去摸,一邊摸一邊呼喝:“燕赤城你別動!保持剛才那個表情!停——不要動!水娘他動了嗎?幫我監督著點!”

水娘面露難色,又吃著燕赤城冷冰冰的眼刀,只好嗚嗚咽咽道:“主人勿曾動呢,還笑著的。”

“真的嗎真的嗎?”石頭笑嘻嘻摸著仙君的臉,一邊還滿嘴挑三揀四,“這哪裏算笑的嘛,燕赤城,再笑一個唄。”

接著他便聽到燕赤城一陣很輕的低笑,嘴角微微陷下去一點點,用鼻子發出的笑音,短促到像擦著臉飛過的楊絮一般,讓人懷疑是錯覺。

石頭聽得一呆。

“你這樣不委屈嗎?”他忽然問,“我們離的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總覺得你是比較辛苦的那個。”

燕赤城筆尖微頓,繼而沙沙作響。

“主人說謝少爺才是更辛苦的那個。”水娘連忙轉述道。

“也是啦,畢竟會難受的只有我,打起架來受傷的估計也是我。”石頭故意做了個委屈的表情,拽著燕赤城的衣擺用力地搖,“燕大仙人,你教我點仙法吧,等我變得和你一樣厲害,我就不怕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