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來時他的憤怒像裝進氣球裏, 氣球不斷膨脹,就等著到了正主面前爆炸——誰讓戴亦莘敢用這種低端的苦肉計來騙他。

可現在有一根針在氣球爆炸前戳破了氣球,那些怨懟憤怒被迫偃旗息鼓。

無論他再怎麽對戴亦莘發火, 對方都不會給任何回應。

戴亦莘變成傻子了。

真有意思。

霍佑青木著臉從光潔的療養院走廊走過,下階梯的時候有什麽東西落在鼻尖,他後知後覺擡起眸。

下雪了。

這次他是開了車來的,拒絕他人送。開車上了高橋,兩道是不斷後退的冰冷建築,細小雪花不足以遮擋視線。霍佑青沒完全將窗戶關上,留了一條縫讓冷風灌入。

戴亦莘變成傻子了。

戴亦莘現在是傻子了。

戴亦莘……

不對,他不是戴亦莘。

先前那位外國醫生給他看的文件, 上面簽字落的名字是“戴沅”, 他們口中的“戴先生”是“戴沅”。

九年前, 戴亦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戴沅”。

九年後, 改名的戴亦莘把自己變成一個傻子。

戴亦莘徹底將“戴亦莘”從世上抹殺, 連他自己都不會記得自己是戴亦莘。

他總是這樣, 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到小區了。

霍佑青沒什麽表情地下車, 坐電梯回家。表哥得知戴亦莘做的事, 瞠目結舌許久,“他……他……”

結結巴巴半天,最後說出四個字, “真是瘋了。”

霍佑青輕輕一笑,丹鳳眼流光溢彩,“表哥你要不要恭喜我?我現在終於自由了。”

表哥一愣,如果戴亦莘是以一種正常的方式離開自己表弟, 他當然會恭喜,能擺脫這樣的一個瘋子多值得慶祝啊。可偏生是這樣一種偏激決絕的方式。

不可逆的手術, 甚至將安樂死的決定權利交給霍佑青。

如果霍佑青想他死,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讓他死,不用付出一點法律代價。

而戴亦莘本人也不會知道是霍佑青下的決定,因為戴亦莘已經是傻子,對外界毫無感知。在做了手術的那天,他就再也不會知道霍佑青接下來的反應。

到底是選擇殺了他,或是旁的。

表哥從骨子裏打了個寒顫,他不敢想如果是自己碰到這樣的瘋子會如何。這樣想著,看霍佑青的眼神就不是喜悅,而是滿滿的心疼。

“佑佑,如果難受就哭吧。”他輕聲說。

霍佑青卻笑,“我為什麽要哭?你反應好奇怪。”

表哥想解釋,可卻不知道說什麽,這事太復雜,他此時心情也復雜。最後他開了一瓶酒,“算了,不說這個,我們今晚喝酒,我跟小柔說了今晚不回去。”

他準備舍命陪表弟,奈何表弟一點都沒準備喝醉,只略用酒水沾了沾唇,就去洗澡。倒是他自己喝得伶仃大醉,還麻煩霍佑青把他塞進客房。

客房前段時間是戴亦莘住,不過也隔了四個月。每周會有保潔阿姨定時上門打掃,霍佑青很少進入客房,今夜踏進來,才發現客房裏沒有戴亦莘的東西。

一樣都沒有。

當夜霍佑青做了個夢。夢裏戴亦莘壓著他,無論他怎麽推,怎麽踢對方都沒有用。戴亦莘滾燙的氣息落在他的耳側,手指緊壓住他的手,還嫌不夠,非要十指緊扣。

“佑佑,你是我的。”戴亦莘強勢地說,沒多久又像可憐的大型犬,用冰冷的臉頰蹭他,“答應我好不好?”

手心相貼滲出濕漉的汗,霍佑青怨恨卻無法控制自己身體感覺,正在兩難之際,上方的人忽然變成一條蛇。

沒等霍佑青尖叫,畫面一轉,兩米多長的蛇被釘死在手術台上,周圍圍了一圈穿著無菌衣的醫護人員,有的人看儀器,有的人遞器械……

他不受控制地走進手術間,他看到醫生切開蛇頭,露出內裏的血肉。這般血腥詭異的一幕讓他停住腳步,而就在此刻,正在做手術的醫護人員全部轉過頭,同時對他微笑。

他們說:“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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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佑青滿頭冷汗地睜開眼,房裏一片黑,他卻看向左右,床旁自然沒有人。

自由就這樣猝不及防來了。

霍佑青試著投簡歷重新找工作,新工作找得異常順利,入職沒多久他有了幾位能聊得上話的同事。

有的同事很熱情,沒過多久就叫他一起聚餐。在某位同事生日的當天,他甚至被邀請去了同事家裏吃飯。

吃飯的時候,餐桌上的人說說笑笑,他混在其中,一刹那有些恍惚。他像一只鳥,翅膀被海水打濕,無力拍動,逐漸沉於海水。周圍是一條條遊魚,每條魚都頂著奇形怪狀的臉。

他看著同事們頂著一張張魚臉,魚鰓一動一動,突出的眼珠像是隨時都要掉進碗裏。

嘩啦一聲。

所有魚都看向他,霍佑青愣了下才意識到是自己突然站起來,拖動椅子的聲音驚動了魚群。他微微一笑,“我去上個洗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