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是夜。

雲間繁星漫天,一輪圓月高掛在中,被絮絮薄雲籠上了一圈柔柔虛影,好似一只溫柔眼眸正無聲地垂視大地,窺探著人間種種事。

而縷縷晚風亦像是有人正輕柔吐息,吹拂過皇都各間高樓瓦舍,輕叩著扇扇窗欞。

哪怕皇宮中守衛格外森嚴,亦防不住這無孔不入的清風,檐下懸著的盞盞紅燈被風撥弄得陣陣輕擺,映照下遍地虛幻燈影。

檐上,三九靠坐在一尊琉璃獸首旁,慣性地輕晃著雙腿,自高處望盡皇宮中各間大殿,又在瞧見流花湖旁那一片焦糊的高塔遺址時心尖一跳,仿佛余驚未消般匆匆挪開了視線。

國師不再,新皇登基,皇宮內外再無那股刺鼻過甚的香氣,亦沒了那處處燃著、煙熏火燎的香燭,卻不知為何仍是透出了一股空蕩寂寥的陰森之意,簡直較他們半月前去過的地府陰司都更令人心底發寒……

本還以為他們離開了聚滄,會徑直往青遠去,不想卻先來了皇都——三九歪了歪頭,看向身側一言不發的談風月,頗有點不解地問:“仙君,我們……?”

談風月籠手站在三九近處,眼中神情似譏似諷,正垂眼望著各殿中最顯死寂的皇帝寢宮,片刻方才恢復了慣持的平靜面容,一拂青袖,淡淡喚三九:“走。”

夜靜無聲,自窗隙中透入的微風吹得窗邊燈火一晃。

守在近旁的值夜太監沉沉打著盹,眼睛適才眯起,便被龍床上驟然掙動的動靜驚醒,悚然提起了些許精神,慌忙提燈照去——

他當差的時日頗久,自當皇帝還是太子時便一直隨侍在他左右,對陛下的起居可謂了如指掌,可不知怎麽……自打先皇猝然薨逝,陛下即位後,便夜夜睡不安穩,人也迅速消瘦了下去……

龍床之上,已是皇帝的紀濯然再不見先前的豐神俊朗,消瘦得如同一具枯骨,裹在錦被之下,竟近乎瞧不出有何起伏。

如同這數月以來的每一夜,他遍身冷汗,眉頭緊緊鎖起,呼吸沉重,手腳不時輕掙,卻又仍緊闔著雙目,顯然正被噩夢魘著。

得見陛下如此,總難以避免地想起前朝那些可怖的鬼怪傳聞……仿佛就連稍靠陛下近些,都能感知到一陣陰寒,值夜太監經不住輕輕打了個冷戰,轉身將火燭的燭芯剪短了些。

無聲無息地,燭火被夜風一挑,又是一陣輕晃。

……他醒來了?

不……

迷瞪瞪地,恍惚間模糊感知到了好似有人將床邊的燈盞挑亮了些,紀濯然艱難地欲要轉開頭去,高喚出聲,身體卻好似正被一股蠻力狠狠壓著,教他連指尖都難以動彈,轉眼意識便又一墜,似被無數雙手拉扯著一般,將他拽回了無盡的噩夢中去。

——身在夢中,又怎能知道這一切究竟是夢是真?

眼前的景象那樣扭曲虛浮,變幻萬千,唯能看清的只有張張咧嘴垂涎的猙獰面孔,是無數惡鬼正攀壓在他身上,桎梏著他手腕腳踝,緊緊貼在他的身側耳邊。

耳畔,只只惡鬼吐出的氣息那樣冰寒,刮擦著他的耳廓,口中桀桀笑個不停,“皇帝……皇帝陛下——”

不……

他不是……

眼中盡是惶然無望,紀濯然不住掙紮著,想要大喊出聲,卻終是無用,怎麽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來,只能任一雙雙冰涼的鬼手虛虛攀上了他的手臂,撫上了他的脖頸——

……不……

似聽見了他心間的痛喊,就在他即要陷入絕望的一刹,倏一轉眼,無數鬼影驟然消散,而眼前那面目可憎的惡鬼卻身形一虛,變作了一個女子模樣。

“……”霎時間失去了掙紮的氣力,紀濯然難以置信地恍然望著眼前女子,雙唇輕輕嚅動幾番,無聲喃喃,“……母妃?”

一如他兒時記憶中的母妃,容妃笑得那樣美,那樣溫婉,如玉般細膩的手腕上玉鐲玎珰相擊,再輕柔不過地捧起了他的臉,親昵地貼了貼他的臉頰,“然兒——”

於是便有淚自他眼中落了下來。

“……怎麽哭了?”見他落淚,容妃慌忙替他擦拭,口中柔聲呵道:“不哭,不哭喔,多大的人了,怎還落淚,惹人笑話——”

可那滴滴熱淚卻怎麽也擦不盡。

不覺仿佛回到了幼時,紀濯然只怔怔望她,怎麽也看她不夠似的,恍惚想要撫她面頰,又被她一把握住了擡起的雙手,聽她話音軟軟地笑嗔:“真是的,怎麽手也這樣冰……”

驀地,手中似被塞進了一塊硬物,他不禁一愣,垂眼看去,竟見自己手中正握著一把淬了毒的短匕,而那鋒利的匕刃已盡數沒入了一片月白——

不……

不要……

血色急遽擴開,紀濯然雙瞳驚懼地劇顫了起來,萬分失措地猛擡起眼,瞳孔中卻倒映出了傅斷水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