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團團灰雲暗暗偏冷,飽吸著要降不降的雨水,好似要自半空下墜,模糊了遠山輪廓。明明還未到傍晚,山間鳥獸卻已紛紛歸巢,一片無聲,唯有風聲低低嗚咽。

任由衣袂隨風而飛,秦念久獨自站在生雲台上,垂眼看著掌中略有些發皺的傳音紙鶴,面色難得地既慍又惱。

算算日子,距他們回到聚滄已過了大半月有余,與他的設想相去甚遠,宗門人非但根本沒找上門來,就連談風月每隔數日下山采買也未探聽到半點風聲——如此風平浪靜的,當真是白費他成日惶惶懸心,草木皆兵。

滿心煩憂,他無不頭疼地捏了捏鼻梁。……難道那傅斷水是被他那太子弟弟一刀捅得受傷慘重,以至於猝死在了回宗路上不成?

——當然不可能。

近日來雖然並無任何風吹草動,但他手中這枚快被人遺忘了的傳音紙鶴卻在昨夜短暫地亮起了片刻。

僅是片刻,就連淺眠在他身畔的談風月都沒能發覺。片刻之中,紙鶴那端並未傳來任何人聲,只聽得見有呼吸聲淺淺,仿佛是正欲言又止,又不等他開口,不過轉眼便斷了音訊。

著實猜不透那傅斷水究竟是何用意。——是為求穩妥,想拖長了時間待他更虛弱時再攜人將他一舉拿下,抑或是他當真聽進去了那句“待他真成了魔再屠也不遲”,這才按兵不動,又或者是念著他們的人情,想留他多過幾天安生日子?——誰知!

他只知道敵襲遲遲不來,自己逐步入魔的速度卻可謂是一日千裏……照此下去,只怕是還不等他手刃仇敵,世間便要生靈塗炭了!

腦中陣陣襲來的暈眩感漸深漸重,周身漫繞的魔氣再難壓制,已然近乎將金輪染成了黑輪,秦念久心間暗罵著那傅斷水行事拖沓,幾度想要泄憤地將手中紙鶴揉作一團,卻終是作罷,將那紙鶴收進了袖中,口中低低抱怨:“嘖,這玉煙首徒的行動力,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當年那葉正闌,可不是一探到蹊蹺便馬不停蹄地帶著人浩浩蕩蕩地來了?哪似他這般拖延!

按說宗門人不來,也算是留出了時間給他去尋避免成魔之法,可——要知道觀世宗雖小,其中藏書卻浩瀚,全然不輸各大宗門,這段時日裏他與談風月日日流連於藏書閣,幾要翻盡了古籍舊經,卻是一無所獲。

是了,早該想到的。已然墮魔者死後還魂再度入魔,前無古人、聞所未聞,世間又怎會有解?

件件設想接連破滅,如此,只能另做打算……

又是一聲輕嘆自唇中吐出,秦念久只覺得舌根澀澀發苦。談風月、三九、青遠……件件記掛之事自腦中劃過,最終凝成了一體:

——無論如何,唯不能墮魔禍世。

這般想著,他略一沉吟,轉眼盯上了身畔的梧桐枯木,若有所思地朝那梧桐挪近了幾步,“唔……”

當日他失意墮魔,是師尊秦逢舍身坐化以鎮魔氣,將他擊落了交界地……而他們那日回到聚滄,這梧桐仍對他身上的魔氣作出了反應……

輕抿了抿唇,秦念久湊得離梧桐樹更近了些,將手一揣,低聲下氣地與那樹好聲道:“咳,師尊啊——”

心知師尊已死,這株梧桐亦無靈智,他卻仍是似笑似嘆地望著眼前梧桐,隨手拂袖禦風將地上枯葉攏作了一堆,一派輕松地調侃道:“這不,弟子知道師尊向來更疼師兄師姐,於弟子唯有師恩,並無親恩……但弟子我為達師尊宏願,一生斬鬼不停無歇,咳咳,怎麽說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吧!——這回弟子有難,師尊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若他猜想的沒錯,這株梧桐應是類似於一件聚靈器般的存在,能納靈氣以凈魔氣,雖然已無生機,但多少也該殘留有些效用才是……

“冒犯您老人家了啊,多擔待多擔待。”

邊說著,他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撫上了那枯老的樹幹。

梧桐枯幹,內裏已無靈氣,可在觸及到他掌中魔氣的一刹,卻仍是陣陣顫動了起來,迸發出一連串木紋炸裂之音。

僅僅一觸,撫在樹幹之上的手掌便疼痛得好似正被烈火煎灼,激得秦念久輕嘶一聲,匆匆收手,腦中思緒卻急轉了起來。

果然,這梧桐木效用仍在!不過只觸碰了刹那,他手臂上的魔氣便肉眼可見地淡化了不少,腦中擾人的昏漲裂痛之感亦短暫地消失了蹤影,還了他難得的片刻清醒。

這麽說來,若將這梧桐樹……

一掃眼中郁色,秦念久精神大振,認真打量起了眼前的梧桐樹來,不過很快便又垮下了嘴角,顯露出了幾分沮喪。

這梧桐自身已是半死之物,雖殘留有鎮化魔氣的功效,卻太過微弱,就算將這樹劈成萬千碎片嵌他一身,也只是飲鴆止渴罷了,難以自根源處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