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繞山的雲霧蒸騰翻湧,聚起又散開。

宮不妄儀態矜持地以手遮擋著日光,與自宗師弟錯身前行,一齊去尋正在梅林中溫習功課的衡間。

時值苦夏,融融暖陽烤得人筋骨泛懶,連聚滄山巔常年積下的厚雪都消融了數寸。她足下簌簌踏雪,自顧傲然走在前頭,嘴旁仍掛著談君迎飛升一事,“誰能想到呢——”

畢竟這樣令人筋骨酥懶的時節,連小妖異怪大都蟄伏不動,害得各宗修者無事可做——他們的師尊秦逢趁得空,便閉關修煉去了,只留了道虛影在復曉堂中監管宗內事務;徐晏清有友人來訪,留了他在宗內小住,成日與之相談鑄劍之法,不亦樂乎;衡間日日潛心鉆研功法,穩紮穩打,頗有長進;她則常窩在房中躲日光,閑閑為青遠畫些平安驅邪符;至於其他各宗各派麽……他們觀世甚少與別宗來往,也不知他們都正忙些什麽,想來該也是一派閑適吧——唯有談君迎飛升一事不脛而走,屬實難得有件新奇事可談。

說起談君迎,她總不屑。想他不過仗著自己有幾分天賦,便成日好逸惡勞、不務正事,到頭來竟能先眾人一步飛升……她秀眉一挑,兀地笑了一聲,“我記著他之前不是總自吹自擂,說自己出生時祥雲漫天,怕是神仙托生……該不會是真的吧?”

不然以他那股懶散的勁頭,怎能有法子修成飛升?

只是不屑歸不屑,她卻總不自覺地在意著師弟對此的反應,屢屢回頭看他,試圖自他的眼角唇邊尋見些細微的情緒,“——師弟你覺著呢?”

但想當然地,秦念久面上並無任何情緒。

仿佛全不在意這條“新訊”一般,他的面上眼中皆如同一池靜水毫無波瀾,亦如同闊然無際一片荒野平川,毫無起伏。只是不知怎麽,卻忽有股細如微風的茫然感輕輕拂過了心底,轉息便又沒了蹤跡。

並沒去深究那抹異樣,他顯露出的只有漠然,聽了宮不妄發問才答:“或許。”

宮不妄原還心道他興許會有些別樣的反應,卻見他平靜如常……也是,他畢竟無情。她鳳眸微微一黯,很快便又興味不減地接著猜測了起來:“抑或是承了他師尊留下來的什麽機緣?我聽聞月隱仙翁的洞府中藏有秘寶無數——”

秦念久聽她說著,神色仍是淡漠,仍是惜字如金:“或許。”

宮不妄難得聽他接話接得這麽勤,忍不住微微揚起了唇,轉而又想到他只在與談君迎相關的事上才會這般“上心”,唇角的那抹笑意便淡了去,重新換回了不屑,“……嘖,總不能是用了什麽禁術。”

秦念久語氣不變,卻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他不會。”

宮不妄手掌隔在額前,因而沒能捕捉見他那一刹蹙起的眉,卻被他冷冷的這一答給噎住了話音,“……”

她明知道他只會刻板地道出心中所想,此言不過是客觀地在評判“談君迎是否會修習禁術”,並無半分維護之意,卻難免還是被這聲斬釘截鐵的否定惹得一陣不悅……

眼能得見師姐表情微僵,卻覺察不出她心緒,秦念久只自若地淡聲續道:“修習禁術乃逆天之舉,萬不可能憑此得道飛升。修者功德易攢,仙緣難遇,談君迎其人雖行事無狀,修為卻高,功德數亦早已修滿,若得幸偶遇仙緣,飛升也並不為奇。”

“……”聽著他這樣冷靜且漠然地談論起談君迎飛升之事,仿佛那人不是與他自幼同長起來、與他同出生入死的竹馬,而只像是個與他毫不相幹的生人一般,宮不妄唇角弧度愈發僵硬了幾分,心間原本的那份不悅忽而化作了些許悲涼,無不敷衍地匆匆揭過了話題:“哈,那倒也是。”

繚繞交纏的細膩心思一時起、一時落,終不過是為“相思”。奈何她所思之人卻是無心。

曾經她只覺得那談君迎成日言行無忌地黏著自宗師弟,端的是沒點傲骨、沒點臉皮,徒惹人生厭,可現下……她卻頗感幾分“兔死狐悲”地同情起了他來。

遙想當年談君迎還在時,他那樣哄鬧,又強要與她師弟形影不離,日子久了,時常令人錯覺後者身上也沾染了些微“人味”,不似本身那般不近人情,而如今……她師弟再不出山,再不見談君迎,身上那絲“人味”亦再尋不著了。相別三年不見,就連她都對那談君迎生出了幾分懷念,三不五時還會向人打聽打聽他的近況,而師弟……卻是連“談君迎”三字都再不曾主動提起過,偶然聽旁人提起時,表現也再淡漠不過,仿佛早將他忘卻了一般。

哪怕是對著空谷高聲大喊,都能聽見聲聲回音,而若是將一腔情意賦予秦念久——卻是永遠也得不到回應。

心中情思漸化憂思,宮不妄紅唇一抿,轉開了頭去,不再看秦念久。半晌,才以氣音低低嘆出了兩字:“……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