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聚滄山腰,蔥蔥林間。

談風月撥開叢叢灌木,悶頭走在前面。他薄唇微抿,眉眼中似乎蘊著幾分薄怒,任由背著雙劍的秦念久被他不近不遠地甩在後頭。

被談傅二位仙君攜手齊力暫鎮住了身上的怨煞之氣,秦念久周身金輪環繞,行動不可謂不遲緩,連邁步的動作都顯得僵硬萬分,跟在後頭期期艾艾地喊那半點不懂憐香惜玉、只自顧前行的老祖,“喂、喂,老談?老祖?妹妹——慢點嘛——”

談風月卻不回頭,僅將步伐稍稍放慢了些許,讓身後的陰魂得以跟上。

見他這般氣悶了一路,秦念久覺著有些好笑,擡手拉他,“這是怎麽……生氣了?”

談風月心情不佳,語氣亦不善,看也不看他地道:“傅斷水已知你將近入魔,你還告知他我們此行為往聚滄——怎不幹脆直接隨他回玉煙自首算了?”

緣是在氣這個……秦念久微一垂眼,又笑了起來,無所謂地聳聳肩,“怕什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談風月當真不知他這是打哪拾來的自信,沒好氣地轉頭瞪他,“就怕是船到橋頭自然沉!”

他雖氣,實則卻不是在氣這陰魂對傅斷水的知無不言,而更多是在氣自己對往事前塵的一無所知……亦是在惱他自身不敢向這陰魂問個清楚明白的怯懦。

不敢多看秦念久面上神情,只怕惹得自己更心悸,他甫一說罷,便匆匆扭開了頭去,兀自前進——卻仍是不忘細心地幫那陰魂掃開了地面上的碎石,深怕他絆倒。

秦念久一直留意看他,自然將他的小動作收盡眼底,一陣悶笑,沒再逗他說話,默默跟在了他身後。

有貼心老祖在前,他便也沒留心看路,反拿目光追上了一只飛鳥,直望向山間雲霧。繞山雲霧虛白渺渺,像極了他眼底無聲積澱著的那一抹郁色——

先前在青遠時,他曾隨手以茶渣作占,算他身死何處。

——向南處,至高處,極寒處。

向南處,有南海廣闊,激掀起層層滄瀾;至高處,有山名喚聚滄,山巔入雲;極寒處,常有風雪自雲中化出,碎碎灑下,皚皚蓋蒼翠。

是此處。

他步步沿途走過,沿途看過,沿途想過,哪處是宮不妄嫌遍山只有青白兩色看得眼睛疼,親手種上的花樹;哪處是徐晏清以鐵石廢料堆疊出的假石假山,自成一景……處處映在腦中,仿佛都還如舊時模樣,可奈何如今都已雜草蔓生了,再難覓當年意趣。

無人打理,雜草枯枝便能長得這般肆意猖狂,真不知道當年僅靠衡間一人,是如何將整座山收拾得井井有條的。

……是,斯人已逝,草木也非當年。浮於腦中過往回憶裏的風景從未這般清晰過,歷歷皆在眼前。昔時每每與談君迎下山除祟、得勝而歸,那抹行事肆意的天青都愛先他一步領在前面,躍在這山林之間,身邊相伴的是碎雪,是月華……

腦中那抹青影漸與眼前的背影交疊成了同一人,秦念久刹那失神,竟脫口喚他,“談君迎……”

談風月腳步突地一頓,袖下的手輕輕攥起,又轉瞬松開。說到底,他並未將那“談君迎”當成過是“自己”。雖然曾於夢中見過、聽過,但……他都忘了。

仍是那句“忘字心中繞,前塵盡勾銷”,於他而言,那不過是他人之事、他人之言罷了。只是不知眼前人所念的,所愛的,又是哪一個“他”呢?

心內滋味有異,他卻只表情如常地回過身,挑眉問那陰魂,“怎麽?”

秦念久不知他心中介懷,笑著快走兩步,趕了上去與他並肩,“老祖你走得這麽急,也不體諒體諒我……”

他打量周邊風景兩眼,偏頭與談風月笑道:“好說歹說,這處於你也稱得上是故地,你走了這麽大半天,可有覺著眼熟的山景?”

談風月輕輕搖頭,擡手搭上他的肩,將他扶穩了些。

不自覺地將肩膀一錯,與他稍隔開了些距離,秦念久順手指了指近處一棵歪松,與他聊作笑談,“忘了吧,你先前就常愛坐在這棵樹上,說是調息,實則小憩——”

故人舊事昔時風景,他將眼底陰霾統統藏了個幹凈,頗有興致地將這些悉數講予這不記前塵的老祖聽,“那邊那邊,幽深處有一片梅林。我想想啊……哦對,是師姐幼時曾說這遍山只有青白兩色,看著乏味,師尊經不起她哭鬧,便給她辟了一片空地出來,種上梅花。梅花開時謝時,碎落滿地,好看得很——老祖你先前也常去呢。我與宮不妄比練劍法,你便在旁看著,常與她拌嘴,有時還會‘淺酌’幾壇……哈哈哈,我記得你有回醉了,還硬抓著宮不妄大發感慨,說些什麽……什麽來著?哦對,‘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