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旭日晴空下,流花湖中朵朵浮花被水流揉碎,腐成爛泥,漸沉了底。

傅斷水默然站在湖邊,無言望著那燒得只剩一副黑灰空架、寂然橫倒的國師塔。

距那驚魂一夜僅過了短短三日,他卻已然消瘦許多,慣恃著的一張冷面上亦多了幾分肅色,眼中情緒亦沉。

——不過三日。

一場驚變過後,朝廷上下一片混亂,人人自顧不暇,再無宮人得閑向流花湖中傾倒舊花,這湖便也成了普通的一池靜水,能看見群群錦鯉在其中漫遊,或散或聚,撥出圈圈漣漪,又突地被岸邊漸近的腳步聲惹得齊齊一驚,成團避遊開了去。

——是已著上了一身明黃錦袍的紀濯然。

找見了傅斷水的身影,紀濯然腳步一頓,自太監總管手上取過一壺酒,又屏退了他與身後兩列低眉垂首的宮女太監,方才快步走了過去,“四處都尋你不得,猜你該是在這裏——”

仿佛預見了他會來一般,傅斷水並沒轉頭,只靜靜望著那搖搖欲墜的國師塔架,兀地打斷了他,“國師一事塵埃落定,我亦該回宗領罰了。”

向來都是他斷他的話,難得被他打斷了一回,紀濯然微微一愣,好半天才點了頭,“……嗯。”

又有些遲疑地道:“那待各宗門人前來皇都……”

“國師已死,各宗門還來作甚。”傅斷水口吻冷淡地道,自顧走進了那通體焦黑的高塔殘跡,“宗門向來不涉朝廷之事。朝中仍亂,皇帝只需操心政事即可。”

鮮見聽他這般冷腔冷調地說話,紀濯然又是一愣,抿起了唇。

自那夜宮宴過後,朝中端的是日月換新天。誰都不曾想到宮中有近半數人竟都是國師手下倀鬼,除開那夜於殿上現出原形的半數官員,殿外妃嬪宮女、太監侍衛亦有——就連他自己的心腹中竟都暗藏著一二。

經此一變,宮中只可謂人心大亂,自倀鬼手下得以生還的半數官員紛紛或告老還鄉,或稱病卸職,僅有十數位忠耿老臣仍願留在朝中……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次日即繼位,出來把持朝政——

紀濯然輕聲一嘆,微垂下眼,視線落在了自己那明黃的袖上,又擡眼看向了傅斷水那漸沒入高塔殘跡之中的背影,緩步跟了上去。

高塔經雷火烈燒,僅勉強留有幾塊琉璃瓦遮於頂上,疏疏漏下縷縷日光,時明時暗地映在傅斷水身上,教人難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殘跡內橫七豎八地散落著道道木梁,遍地皆是石渣余燼,哪怕將步子放得再輕,每踏出一步亦還是會激起煙塵無數,似粒粒金粉般浮揚在空中。

碎金飄揚間,他只目不斜視地走向了角落處一座自高處跌落下來、砸陷入地的鑄爐,於旁站定了腳步。

——那夜。

殿中只只倀鬼驀地嘶嚎著融成了灘灘血泥,被滯限住的靈力也重歸了他們掌控,那位姓談的仙友幾乎是瞬間便化光沖向了國師塔,而他安置好殿中眾人,後一步趕來時卻只看見烈焰熊熊的高塔轟然折塌——

掐訣,施術,調水……靈光自流花湖中挾起滾滾水浪,摻浮花傾盆覆蓋而下,澆熄了叢叢烈焰。一片熱煙余燼之中,不見國師,不見葉盡逐葉雲停,亦不見那談秦二人……當他心漸沉落,又仍抱有一絲僥幸時,卻在這鑄爐之中尋見了兩枚已然黯淡了的靈玉,靜靜躺在爐灰之間。

……

傅斷水垂眼看著那被火焰燎烤成深黑的鑄爐,靜默不語。

“我……”紀濯然跨過道道倒塌的橫梁,小心地捧著酒壺走了近來,低低與他道:“已擬旨給兩位葉仙家追封‘聖修’、‘賢修’之號,予貴宗萬兩黃金、千傾良田、百匹良駒、各類……以作撫恤。還有那二位仙家——”

那談秦二位自那夜後便也再沒了音訊,怕是也被大火所……

並沒有要應他的意思,傅斷水仍是不語。

那夜殿上,那秦念久不但不為國師的咒術所限,還因顯形咒現出了身挾魔氣的本相,身份該是不凡……想來該是不會輕易便交待在此才對。

——但他眼下也暫無心去追查他們的下落就是了。

見他只是沉默,紀濯然喟然一嘆,“……你可是怪我?若不是我托你前來——”

傅斷水眼也不擡,再一次唐突地打斷了他,卻是說起了毫不相幹的另一件事,“我這三日,除開查檢宮中是否仍有倀鬼殘余、通告皇都城民清理家中內外穢物、與宗門回訊外,還稍查了一些宮事。”

“……”紀濯然呼吸稍頓,執著酒壺的指腹亦微微一緊,聽他不緩不急道:“——我趁夜拜訪過一趟八皇子。”

沒去看他面上神情,傅斷水語調平淡地道:“趁他因符睡熟,我揭去了他眼上的布條,仔細驗過,卻發現他之所以眼盲並不是因受了術法暗詛,而是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