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高,風清日朗。地廣,密密松林中一紅一藍一白三道人影,正緩步往他們口中的“復曉堂”走去。

明明說了“師祖像是動了怒”,可他們面上卻全然不見緊張之色,半點沒著急的樣子,反倒有說有笑的,氛圍十分輕松。與之相反地,秦念久與談風月二人不近不遠地綴在他們後頭,視線緊追著破道的背影,腳步與面色均是沉重。

誠然,那破道在幻境中提起過青遠城給他小師伯送來了帖子,他們也的確到了青遠……之前只當作是巧合,誰能想到他小師伯竟是宮不妄?!

捋捋關系,破道是宮不妄的師侄,他幻境中出現的白衣人是他師尊,應該也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師弟”了——談風月少見地肅著臉,疑心這兩樁怪事怎麽會聯系到了一起去,“一個六十多年前橫空出世的僵屍王,一個近六十年前被鑄成的無覺……如此小的一個宗門,一下子出了兩個異怪——”

秦念久不解,“……小宗門?”

談風月拿扇柄抵著掌心,嗯了一聲,“師祖尋人,派直系宗徒來傳,所穿的衣服亦沒有一個統一的制式,想來該是個小宗門沒錯。”

“只是……”他微皺起了眉,“哪怕再小的宗門,也歸首宗下轄,出了這樣大的亂子,首宗怎會不知不管?”

如今世道太平,沒什麽奇趣怪志好說,說書人最愛講的就是些上一代亂世時的宗門軼事,可他在這世間各地閑蕩了五十來年,怎麽卻從未聽說過與之相關的故事?

連他都未曾聽聞,秦念久一個久居交界地的陰魂更是兩眼一抹黑,只憂心忡忡地留神聽著前方三人談笑。

“真是的……”頂上日光煦烈,宮不妄拿手隔在額前,半帶好笑半點抱怨地微眯起了眼,“師尊那個老古板,一天能為點小事動上三回怒,不是雨水打濕了卷宗,就是台前的落葉未掃幹凈……這次又是為了什麽?”

“不知道啊,師祖也沒說……”破道歪著頭費神思索了一番,“卷宗都理好了,案档交上去了,院子也掃過了……”

藍衣師兄輕笑一聲,顯然也沒在擔心他師尊正怒些什麽,只伸手點了點破道的額側,“理了卷宗,交了案档,掃了院子……忙裏忙外的,功課可做了?”

“做了做了,”破道連忙點頭,“我先做完了功課,才去幹活兒的。”

宮不妄聞言便笑,面上滿是贊許,親昵地勾手刮了刮他的臉,“夠勤奮,將來必定大有可為!”

藍衣師兄也跟著笑道:“待咱們衡間修成飛升——名銜我都想好了,‘渡衡尊者’怎麽樣?”

“難聽!”宮不妄秀眉一挑,拿雙鳳眸橫他,“誰知是哪個‘杜衡’,還當是祛風止痛的那味藥!”

三人皆是一陣笑。

秦念久與談風月沉默地聽著他們笑鬧,滋味難言地看向了那被捧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少年——他既無將來,也無可為,他沒能修成“渡衡尊者”,而是含怨復生成了僵屍王。

——還在他們眼前灰飛煙滅了。

徐徐清風溫柔地將笑音揉碎,撒向空中,日光自葉隙間灑落,割出一地碎影。宮不妄拿手擋著日曬,笑完一嘆,又抱怨起了她師尊,“真是,什麽時候怒不好,偏要挑正午,害得我不能午休不說,還要來被曬……”

“當真是千金富貴小城主,金貴得很。”藍衣師兄笑著調侃她,“慣是風也吹不得,日也曬不得——”

被揶揄了一嘴,宮不妄不但半點沒顯難為情,反而微微揚起了下巴,“那是當然。人活一世,怎能委屈了自己?”

藍衣師兄嘖嘖兩聲,作勢要捂衡間的耳朵,又俯身對他小聲道:“……你可千萬不能學了你小師伯的嬌貴去,斬只鬼都怕被血濺汙了新衣……”

衡間無比老實地點了點頭,“是。”

“嘀咕什麽呢!”宮不妄瞪了他倆一眼,把衡間拉到了自己這邊,“別聽你大師伯的,我跟你說啊,修道呢,要先修心,該要依心所欲,行心所為——”

衡間再次無比老實地點頭,“是。”

“誰說什麽你都點頭稱是……”發現他點頭點得看似認真實則敷衍,宮不妄將他拽近了一些,挑眉逼問道:“說,你聽誰的?”

衡間咧嘴一笑,眼中光彩盈盈,沿路一指不遠處的一間竹屋,“我聽我師尊的!”

“……”宮不妄面上乍飛過一掠紅煙,把他撒開了,半晌才輕哼了一聲,拿指尖一戳他額頭,“真是……別人都是愚忠、愚孝,我看你是愚恭、愚敬!”

“嗯?”衡間故作疑惑地歪頭,“什麽‘愚公’,移山的那位麽?”

三人又是一陣笑。

秦念久看著那三人顏色各異的背影,越聽他們說笑,心中滋味就越是復雜。不難看出這個宗門雖小,宗徒間卻關系和美融洽——為何後來卻……究竟是發生了什麽變故,才會讓那個笑聲清朗的少年含重怨而死,以致成了毒瘴罩身的僵屍王,又讓那半點不願委屈自己的宮不妄忘卻了這段過往,成了個枯守鬼城的“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