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章 對照組(第2/3頁)

這場戲確實存在,是冶陽冬天最冷的清晨,他一邊凍得縮手縮腳一邊發呆拍的。

他在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學生時代,被迫轉學後那個高三,他每天都會走過這個天橋,爬上階梯,穿越操場,進教學樓晨讀。

他那時對周圍所有人保持戒心,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那個眼神我真的……”申燦說到這兒,不好意思地低頭撩了把碎發,“這麽說或許有些過分,但那個鏡頭、還有許多類似的鏡頭與故事充滿矛盾,對你的塑造反而更圓滿了。”

方斐驟然聽見別樣解讀:“我沒想過——”

“阿斐,我只是猜測,這部電影的敘事並不多麽高超,感情也沒多麽激烈,但為什麽會有讓人落淚的沖動呢?可能因為是你吧。”申燦笑著。

她說,楊遠意拍的是你。

一百多天的時間,楊遠意其實沒有教過他應該怎麽演李航。

多次重復,他等待著楊遠意喊“卡”。

那麽有沒有可能楊遠意也等著他,捕捉蝴蝶般一閃而過的某個只屬於他的神情?那雙鏡頭後的灰藍眼瞳,透過一層一層的玻璃落在他身上。

如果這是楊遠意的自我……

如果,楊遠意想要誰把他從反復折磨中拉出來?

可方斐從來沒以為自己是那個人。

面對申燦的感慨,方斐想說點什麽,最終啞口無言。

後背燒傷勉強好轉一些,楊遠意總算從那天汪宏裕驚天大嗓門的尷尬裏獲得了解脫。他強迫自己消除記憶,將方斐蹲下身後的所有一刀切掉。

獨自在病房反復社會死亡了好幾天,再見到方斐,楊遠意頗感意外。

“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方斐拎著保溫盒,沒有理會:“汪哥讓我給你送飯,他說醫院食堂太清淡除了白粥就是面,生猛海鮮你又吃不了。這個是阿燦做的。”

語氣仿佛在棒讀一段課文。

言下之意是:我只幫忙,壓根懶得管你的死活。

打開盒蓋,最上層盛滿一飯盒的蔬菜粥。

魚肉剃去刺剁成肉蓉,珍珠米下鍋,用奶白色的魚湯熬煮,加入好消化的青菜,一起慢慢地燉到入口即化。滴兩滴香油,一點鹽中和口味,雖然也幾乎沒有味道,家裏帶來的食物總歸比大鍋飯好入口,聞著也香到不行。

“你吃了嗎?”楊遠意想著他,“要不要一起——”

“不了。”

方斐說完,從帶來的背包裏抽出一本書。

用姿勢和神態明明白白告訴他:我的事你少管。

楊遠意便不再多問一句。

他已經能自己坐了,病床前架著小桌板,慢慢地喝粥。

方斐在旁邊看書,他依舊面無表情,但楊遠意卻不如從前能輕易看透眼前人。

六月了,榕郡氣候有點像熱帶的島嶼,中午高溫,難以抵抗出門時的紫外線,但傍晚陽光依舊燦爛,晚風卻為城市驅散燥熱,空氣也濕潤而清爽。

楊遠意在病房關了小半個月,憋得快瘋了,但沒有任何辦法。

可能這天方斐的安靜讓他放松了很多,休息到黃昏,深綠色榕樹因為夕陽陰影析出彩虹的光,他忽然心念一動。

“阿斐。”楊遠意試探著放輕聲音,“天氣不錯,現在太陽也快落山了……”

方斐眉心一皺,好似被中斷閱讀很不耐煩。

那表情像說:沒事找事。

楊遠意:“……就在裏面也好,萬一等會兒下雨了不方便。”

又被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楊遠意後背傷處隱約發癢讓他有半刻手足無措,方斐終於把那本磚頭厚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合攏,放在桌面。

“住院部好像可以借輪椅,我去看看。”

說完,方斐起身出門。

門廊的陽光映入楊遠意的眼簾,他情不自禁坐直,手指不安地拂過輸液針孔。

盡管每天都開窗,呼吸新鮮空氣的快樂幾乎一下子沖淡了連日陰霾。可短暫興奮過後,楊遠意看著自己凸出的腕骨,忽然又惆悵。

他像個沒用的廢人。

知道這不是常態,很快就會康復如初,但他仍經不住這麽埋怨自己。

未痊愈的傷差點把他由內而外重塑,剔除性格中最後一點暴戾。他抽筋拔骨地痛了一場,卻並不變得愈發平和,反而年輕時的固執己見卷土重來,讓他想起拖著十九歲傷腿也要出門的雨天,楊遠意心驚膽戰。

他真的只想見一見誰嗎?

恐怕那時,他是悔恨事態脫離掌控,而且沒有機會彌補。

現在方斐還沒有離開他,沒有如他自怨自艾地想的“再不會看我一眼”,仿佛多年前的缺失突然出現,唾手可得。

除了方斐就沒有別人。

方斐將楊遠意推到醫院的小花壇,這裏是住院部病患們放風的指定場所,周圍有護士輪值。他們選了個角落,最近幾米外,一個年輕男孩兒坐在白發蒼蒼的老人身邊,用手機給她讀新聞,片刻後,祖孫二人一起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