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聖上聞言一怔,他似是未曾覺察到身側楊文遠的頹然,他問:“耶耶給了你幾顆?”

楊徽音渾然不知這樣說有什麽不妥,幼童的歡喜壓過了謹慎,不厭其煩地重復,絮絮道來:“耶耶給了我三顆,我送了小娘一顆,皖月一顆,自己也留了一顆。”

她回味起來還有些可惜:“就是還沒嘗出什麽滋味,囫圇咽下去了……”

小孩子的情緒很難掩飾得徹底,瞧她這樣懷戀,自然很是喜歡。

“你在家中序齒最小,卻知謙讓,”聖上和孩子說話的時候總是更有耐心一些,他稱贊過了又有些嘆惋:“可惜今日朕手邊無物,改日送你一簍。”

孫女與聖上這般出乎尋常的熟稔親近,叫隨國公略有些不喜,只是皇帝正在問話,他不好開口糾正孩子的禮數輕慢,聽到這裏才適時開口,“聖人賜恩如此,實乃草民非分之福,既然已蒙恩賜,草民將這一籃轉予便是。”

“不過是些鮮果,隨國公何必如此,”聖上吩咐何有為將那些小女孩愛的小玩意全都給了她,轉頭與隨國公淡淡道:“太後在內廷設了書院,國公的孫女似乎也到了開蒙的年紀。”

聖上雖然較中宗皇帝與太上皇都更為溫和寬厚,但也不是與人商量,只是隨口賜予恩典。

楊文遠已經站起身來,這如果是他膝下的大女兒在,自然早就欣喜謝恩,但他知道瑟瑟聽不懂這些君臣說的話,苦於不能將那許多的利害剖析都立刻灌入她的小腦瓜,只恨不得催促女兒立刻謝恩,將這事板上釘釘。

但是隨國公卻威壓地向他投去一瞥,便教這個兒子尷尬地站在一旁。

隨國公笑道:“聖人說的是采唐館?”

“國公病中糊塗,太久不曾入宮了,”聖上莞爾,言談間卻有些不善的冷意:“采唐館設在城南,禁中一向只有遠志館。”

國朝素來在京中只設立太學與國子監,然而鄭太後在內廷做皇後時除卻貌美多情、擅長風月,也同樣手不釋卷,逐漸有幹涉朝政的野心,凡參知朝政,均能秉承聖心,後來便向太上皇提議設立女子學府,以供內廷驅使。

太上皇雖然在女子從政上並不開明,更不贊成男女獨身,但因為對太後一向百依百順,為博美人一笑,在禁中特辟一處遠志館,宮外也開設了采唐館,秦太傅致仕後偶爾會去教導有志向的女孩子們讀書學藝。

遠志館大多數是名門貴女爭相向往之處,從世家豪門裏延請最有學問的女大家授課,內容也多是些詩書國策,女子之間的競爭比太學招收生徒更加激烈,而采唐館免除雜費,所負責的是民間獨身有志女子的開蒙與醫課,夾雜了女紅和算學。

有了皇帝寵愛的鄭皇後支持,前朝後廷相合,這兩處學府隱隱與太學和國子監對應,女子讀書行商也在小範圍成規模,似有當初春秋時期嬴秦的遺風。

國子監是中宗一朝首次設立,屬太常寺管轄,與先朝設立的最高學府太學並立,但因為根基太淺,稍稍弱於太學,大多數權貴子弟還是以太學讀書為榮。

兩者向來只招收三品或者五品以上門第的官宦子弟,人數限制極為嚴苛,而招收生徒除了要考慮父祖的恩寵,同時也要考慮年歲、才華與容貌。

而楊文遠是正四品下,雖然放眼全國已是稱得上佼佼,但落在毓秀名門雲集的長安,恰好屬於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位置。

——隨國公受寵的時候他也曾就讀太學,但是輪到現在,楊家遭今上冷遇,父親雖然有爵位,但卻以白身自居,他的兒女便沒這種福氣,不大瞧得上國子監,也夠不到太學的門檻。

至於女郎們,因著隨國公與太後的舊怨,楊謝氏雖然很願意走一走長公主的門路,請她引薦送女兒入內宮學習,但最後也不過是想一想。

如今聖上主動開口,有恩寵隨國公府的意思,父親卻仍有推拒,教聖上來想,到底也是隨國公不識擡舉,甚至有藐視太後的意思。

有這麽一個父親,楊文遠想著頗為不安,但是隨國公卻笑了:“太後所中意選取的貴女大多出口成章,出身王謝之門,犬子的這位庶女口齒笨拙,若蒙聖上恩寵破格,使雞立鶴群,瑟瑟自己不安,也教旁的女郎心有不服。”

他在家中向來是極有威嚴的,轉頭去看欲言又止的楊徽音,和藹道:“瑟瑟自己說呢?”

楊徽音被祖父嚇得後退了半步,又扯痛了那大片腫破的肌膚,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只是又被硬生生含在眼眶裏。

她被所有的人注視著有些發抖,眼睛也不敢在聖上和隨國公之間亂瞟,猶豫片刻,才聲氣細細道:“阿翁,我想和聖人去讀書。”

小娘不會那些吟風弄月的事情,母親偶爾會教她識字,念幾句詩文,但是還沒有讓她怎麽認真上學,而她的天資,似乎還不必去學《女誡》和《數術記遺》來為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