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要說寶鸞最喜歡的人,表哥肯定能排前三。

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天天盼著出宮見表哥。表哥博學多聞過目不忘,無論是詩賦經史還是山野趣聞,只要書上有記載過的,沒有他不知道的。這還只算是表哥身上最微不足道的好處之一。

他天生有種令人信服的魅力,得道高僧也無法與之相比的慈悲風姿,尋常卑微的事物,經由他的眼他的嘴,仿佛菩提樹下塵埃閃金光,立時變得獨一無二妙不可言。

幼時姑姑們打趣,問她日後要個什麽樣的如意佳婿,她大聲說,要表哥。什麽都不懂的年紀,如意佳婿的意思都沒弄明白,一張嘴就是要表哥。

孩童的虛榮心,有了表哥,人人都會羨慕她。

等再長大一些,漸漸明白了人情世故,對於出身高貴又曾舍身救過她的表哥,就不由自主生出更多除感激和虛榮心作祟以外無法明言的情愫。

如幼雛戀窩,她想她是依戀過他的。

寶鸞伏在小案上單手撐著下巴,窗外一輪明月皎皎似玉,她心想,月亮若有化身,大概就是表哥那樣的。

白日匆匆一面,過往的記憶全冒了出來。有好的,不好的,有些記不清了,有些嶄新依舊。緲緲一探,總歸是歡愉多過哀愁。

表哥從淩空飛雲的少年長成了溫如玉穩如山的男人,西域的風沙烈陽沒有使他憔悴敗頹,反而雕刻出更為闊朗泰然的氣質。

當年他離京時她傷心欲絕,心裏也曾偷偷怨過太上皇,怨他為何要讓表哥去那麽遠的地方。後來也知道了是表哥自己請命,是他自己的抱負。可她還是怨,不舍得怨他,就只能繼續怨太上皇了。

她曾無數次設想,再見表哥,定欣喜若然。可今天久別重逢心願成真,卻沒有像她當年想的那樣撲上去抱他,喜極而泣哭訴自己很想他。

她立在原地,在他向自己見禮後,神情已恢復平靜,沒有興奮的擁抱,沒有激動的眼淚,她甚至避開了他的目光,丟下一句:“表哥,好久不見。”然後就走了。

實在丟人。連同郡太守商量樹種之事都忘了,走得匆匆忙忙,出了官衙大門才想起自己還沒辦正事。但又不好意思折返,夜裏回想,仍覺懊惱。

檐下侍女輕聲回稟:“殿下,有客來訪,說是長安崔家郎君。”

室內一陣細碎混亂的響聲,久久沒有回應,寂夜止息,侍女側耳聽,忽然腳步聲輕踱至門邊,公主的聲音婉約似落珠:“請客人至雅室稍候。”

所謂雅室,其實就是個廊庭,用槅扇門四面遮住,隔出一間待客的大室。窮鄉僻壤,沒什麽好講究的,也講究不起來。

室內四壁蕭條,唯有一輕紗簾帷,一素紙屏風,兩盞漢宮燭燈,並兩團茵席。寶鸞停在門外悄悄往裏看,月影燭光下,一人跪坐席上,和白天的布衣麻鞋截然不同,錦袍金冠,腰懸雙魚佩,側影俊雅,叫人聯想到名家下的仙。

她默默賞了片刻,不知不覺腳站麻了,室內人這時忽然轉頭往外探。

四目相接,潔白光澤的月輝中,他出眾的相貌隱然如神祇,墨黑的眼看得人心如擂鼓。

“表哥。”她乖巧喚一聲,像頑童被抓,生出偷窺的心虛感。

要走,走不得,往前,近鄉情怯般拘謹。況且,腳也麻了,動不得。

一眨眼表哥已來到身前,似是看出她的窘況,道一聲“失禮了”,伸手來扶。

“痛痛痛。”腳如針刺,寶鸞輕呼出聲,被自己羞得臉紅似霞。

表哥關心切切:“喚醫工來瞧一瞧?”

寶鸞搖搖頭:“揉一揉就好。”說著讓他扶自己往屏風那邊去,往裏一藏,揉了好一會揉通氣血,這才重新出來相見。

臉也丟了,別扭的心思被羞憤一沖,沖到十萬八千裏外,反倒淡然了。

兩個人端坐茵席,寶鸞大大方方正視他,這一看,就看到他臉上隱隱的笑意,剛平復的心情頓時又波濤洶湧,氣惱道:“表哥,你早就知道。”

知道她在門外偷看他,說不定他故意擺出那樣如匪如玉的側影讓她瞧呢。

崔玄暉起身叉手作揖:“臣有不敬之處,還請公主海涵。”低下的腦袋從手臂裏擡起,沖她眨眨眼。

這人真是,連開玩笑都端得一本正經的樣子,叫人不好與他計較。寶鸞抿抿嘴,心裏其實有些高興,但嘴上硬邦邦地說:“若不海涵,你當如何?”

崔玄暉板正身體,又是一個深揖,道:“那臣只能盡力讓公主開顏了。”

話畢,他掏出一塊布帛,上下翻亮,數次翻布掀布,分別現出一只銀香囊,一只玉梳背,一只玲瓏玉雕,最後竟是一只活生生的白兔。

寶鸞驚訝不已,抱著白兔喜不自勝,矜持和疏離全都消散,仿佛回到兒時在崔府纏著表哥玩鬧,多年未見的光陰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