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夜,深得像是寶鸞心裏的窟窿。黑夜能被曦光填滿,窟窿卻無物可補。

太陽自東邊升起,白耀耀的雪光和日光透過窗紗照進來,燒了一夜的燈燭濺淚般在銅燈台上凝結。

公主的寢房,安靜得像是沒人住。

院子裏,昨夜消失不見的媽媽和侍女們來來往往,忙著為公主晨起後的洗漱用餐及玩樂做準備。

整座公主府,共有兩百余仆隨,這其中不包括園子裏伺候的人和外面行走辦事的人。

人,自然都是忠心的,全都有不得不忠心的理由,不必擔心叛變。但這忠心向著誰,大家自有分寸,反正不會是初到隴右的公主。

兩個大丫鬟春柳和夏蟬打頭陣,輕手輕腳來到寢屋。雕雙鸞四鳳的拔步床前,兩個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願第一個出聲喊醒公主。

忽然,床上傳來動靜,錦被後露出公主的花容月貌,公主已經醒了,再一細看,公主眼睛哭腫似紅玉雕成。原來不是早醒,而是哭了整晚。

兩個丫鬟大驚,不是驚公主為何哭泣,而是驚她們該如何做才能哄好公主。互相使一個眼色,春柳留在屋裏伺候,夏蟬退出去,不多時,八個大丫鬟春夏秋冬,日月星辰全都忙活起來。

請大夫,喊雜技樂舞的人來,到廚房傳藥膳熬燕窩,去街上采買奇巧好玩的小玩意……全是一刻鐘內做的事,通府上下,為公主心郁宿夜未眠,大早上便忙得底朝天。

害公主徹夜未眠的罪魁禍首,此時剛從夢裏醒來。一覺不算香甜,但勉強過得去。

按理說,寶鸞哭泣不睡,班哥該陪著才對,但他不是鐵打的人,此刻也不是行軍途中。幾天幾夜快馬趕路,泡完溫泉沒有不睡的理,她已經到他身邊,沒有什麽要擔心的了。

再說,她非要偷著哭,他也不能時時刻刻盯著逼她不哭。不準人掉眼淚,未免太過霸道。

養足精神的班哥,這就準備去看看他的小善。

路不必多走,下榻掀簾,繞過花屏,往前邁十步就是她的拔步床。

寶鸞正在熟悉她的新侍女們,這八個人,言行舉止好似宮裏出身,做事伶俐,比她從前的宮人更為細心周到。

面對屋裏人人一心討好的笑臉,寶鸞說不出難聽的話。

窗,是開著的。院子裏,擅長上竿之戲和繩伎的妓者賣力地演出,因為是妓者,所以不能入正房,只能在雪地裏表演。

此時,天才蒙蒙亮,冬日寒冷,大多數人家還在酣睡之中,公主府已經歌舞升平。

把戲敲鑼打鼓地上演,各式新奇的玩意流水似送進房中,種種一切,只為搏公主一笑。

班哥在內屋的錦簾前站定,從半掀的簾子後,看到幾個打開的寶箱金光燦燦,管事匆忙之下采辦的東西無一物不精巧。

他滿意地轉開目光,見侍女們半跪在床前,奉茶勸食,話不算多,偶爾一兩句還能哄得寶鸞笑。這就更滿意。

挑的人不出差錯,精心伺候,是班哥看重的頭一件事。他要的是寶鸞舒心享樂,不是要她來受苦。

寶鸞坐在床上,還是不願起。

起來就會見到班哥,她現在不是很想見他。

公主紅腫的眼,無人敢相問,公主一聲咳嗽,大家驚慌不已。

“快把大窗戶關了,開那個小的,再燒兩個火盆。”

“請大夫回來,再為公主瞧瞧。”

“快換上新燙的湯婆子,燒一壺濃濃的姜茶來。”

新仆們做事利索,伺候才見一面的公主,如同伺候多年的舊主。

寶鸞怏怏地,想讓她們不必大驚小怪,一擡眼,余光處瞟見班哥從簾後走進來。

房中的熱鬧頓時消停,靜得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

寶鸞瞪直眼,水眸似被火灼,無言責備他怎敢當著人眾目睽睽之下進她內房。他身上衣著不整,雪白的裏衣有皺折,連外衣都不穿,落在寶鸞眼裏,更添一層惱怒。

羞惱之後,她不由想到房裏這些人,該如何對她們說,這個人,不是外人,是她的哥哥?

寶鸞開口之前,侍女們已經擺出恭敬的姿態:“郎君。”

一聲郎君,是喊主人才有的口吻。

寶鸞的心,重重地被抽了一下。但這還不算什麽,等明白過來他昨夜宿在哪裏,她臉漲紅,眼神更加忿然。

這個人,他光明正大睡在她的寢房裏。

班哥在床邊坐下,目光端詳寶鸞一夜未睡的面龐,因為惱怒,白裏添紅,蹙眉憔悴,好似西子捧心。

“取安神丸來。”他板著臉吩咐,比她更像這裏的主人。

“不吃。”寶鸞梗著脖子,此刻唯一能做讓她好過些的事,就是和他對著來:“你是誰,我不認識你。來人,將他叉出去。”

人一旦起了叛逆心,行事說話,就只為反抗而反抗。至於說的話是否傷人,做的事是否合乎常理,不會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