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這個初冬,似乎比往年來得更為寒冽。

負責灑掃的小宮人在晨霧中穿梭,飛揚的衣帶隨風飄蕩,衫子裙子是白的,鬢邊的珠花也是白的。恍若一朵朵白花。

花本該是美的,是盛放的,但永安宮這些白花似的宮人,是不敢像花一般張揚美麗的。

自廢太子逝世後,百天內禁絕歌舞,七七四十九天內禁屠宰,一月內禁嫁娶。宮人更要小心謹慎。

廢太子死的時候已不是太子,死後卻仍享了太子下葬規制,有的甚至超過儲君規制——官民服喪百日,就不是儲君該有的規制。

寶鸞從輿車下來,穿過紫宸殿外排列的一行行甲士,走進廳堂後的花障,在長廊邊停下。

長廊石階上,女官正在掌摑一個年紀小小的宮人。

女官問:“還笑不笑?”

宮人被打得臉頰高腫,哭噎著回答:“不笑了。”

女官沒有就此住手,繼續訓斥:“是不敢笑,還是不想笑?”

宮人抖著顫栗回答道:“洛王殿下仙逝,奴心中悲痛,如何笑得出?”洛王,是廢太子死後的追封。

女官滿意點點頭,沒有再打她,指了庭院外一處靠墻的角落:“去那裏跪著,跪到天黑為止,不準進食。”

一聲無意的笑聲,招來一場掌摑和一天的罰跪,小宮人嗚嗚咽咽磕頭,不但不能抱怨,而且還得謝過女官的教誨。

教訓完小宮人,柳女官這才發現寶鸞的身影,連忙上前行禮:“公主。”

寶鸞朝小宮人罰跪的地方看了看。

柳女官欠身,緩聲道:“讓公主看了笑話,是婢的不是。婢雖罰她,卻是為救她,今時不同往日,一聲笑是會喪命的。”

寶鸞何嘗不知宮內的禁忌,內宮多日未聞笑音,是聖人不準人笑。她停下來,卻不是為那個不小心笑了一聲的小宮人。

柳女官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壓低聲音道:“陛下悲痛,還請公主勸慰些。”

寶鸞斜睨她,這無疑是個美麗的女郎,身姿窈窕,花容月貌。

紫宸殿沒有寵妃,卻有一個又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官。她們中大部分人,是皇後所送。有時候幾年才送上一回,這一個,是去年廢太子從江南道回來時,被皇後送來紫宸殿的。

寶鸞神色淡淡,沒有理會柳女官的話,而是冷聲道:“辛勞你為娘娘分憂。”

柳女官有些吃驚,窘迫地看寶鸞一眼,不明白為何一向善解人意的三公主突然冷淡她,話裏甚至有些挑釁的意思。

女官們在紫宸殿行走,總有個別格外受人禮遇,受禮遇的原因眾所周知,無需挑破。好幾年沒有這樣的人出現,今年是柳女官,她難免有些自得。

“公主此話差矣,雖然內宮之人皆受娘娘教導,但婢在紫宸殿侍奉,不但受娘娘的教導,更受陛下的教導。”柳女官揚眉,沒有半分羞慚,反而很是坦然。

寶鸞正眼不瞧,直接從她身邊走過。

柳女官一怔,被忽視的尷尬令她面色不豫。

傅姆有些擔心,小聲向寶鸞進言:“這些人來來去去,雖然沒有名分如同浮萍,但在陛下面前也能說上半句。公主何必招惹她?”

寶鸞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麽了。像是一根刺紮在心上,她的心裏有刺,也想刺一刺別人。

一看到柳女官,就想到皇後,想到皇後,就忍不住想到長兄。

寶鸞眼神怏怏,道:“我不喜歡她,姆姆,她的眼睛讓人生厭。”

柳女官的眼睛,是一雙秀長嫵媚的眼。皇後也有這樣一雙眼。

傅姆噤聲,這就不敢再開口。

寶鸞來到內殿,繡雪梅的門簾後,聖人獨坐窗下,背影削瘦蕭條,看上去老了好幾歲。

“阿耶。”寶鸞喚他。

聖人沒有回應,目光凝在窗外的臘梅上。

梅花開放,迎霜而立。

他曾在這滿樹寒梅下,教導他的長子什麽是英勇無畏,什麽是百折不撓。

眼前漸漸模糊,聖人回過神,聽到耳邊的呼喚聲“阿耶”。擡眸看去,原來是他最喜歡的女兒。

聖人招手:“小善,你來了。”

寶鸞輕步過去,行過禮,在聖人腳邊跽坐,仔細瞧了瞧,袖中伸出手,手裏攜絲帕。

絲帕在聖人面上拭過,聖人看到絲帕沾濕的痕跡,先是疑惑,再是恍然。

原來是他的淚。

他苦笑著搖搖頭,打量眼前這個最貼他心的孩子。

她圓圓的杏眼,不復往日的水靈與朝氣,一派灰敗頹意蘊藏其中。唇沒有沾口脂,頰邊沒有施粉,白而略微發青,看上去沒有什麽氣色。

她的悲傷顯而易見。聖人從中得到一絲撫慰。

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毫無任何芥蒂,懷著一顆不摻任何雜質的心,情真意切地懷念明達。

“你不要終日痛哭。”聖人安慰道,讓她伏到自己膝上。

這般親昵舉動,成人後的子女與父母間鮮少有,天家更是如此。